造人记 作者:叶敏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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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他们走到了小礼堂门口。马埃尔低声道:“您考虑一下我的合作建议,多一个朋友总胜过多一个敌人。而且夏尔在研究所好过回路易斯集团。让他回来工作不符合您和我的共同利益。”
陈鸥不置可否,推开了门,把马埃尔的声音关在了门外。小礼堂飘扬着轻音乐。一个男人问:“您是来参加活动的游客?”
陈鸥笑着说:“我应邀来做演讲。”
男人兴奋地说:“我是活动司仪,请问您演讲需要多长时间?”
陈鸥准备了二十分钟的演讲。不过,活泼的轻音乐让他改变了主意。旅途演讲完全可以更加无拘无束。
“最多十分钟。”陈鸥保证,“如果听众有兴趣提问,我们还有时间充分交流。”
司仪大笑起来,很满意陈鸥的安排,问:“您需要不需要现场伴奏?比如在适当时机弹一小节音乐来渲染气氛,就像直播综艺节目那样?”
组织方比预计得更加头脑灵活,怪不得会用科普讲座来取悦游客,陈鸥想。他很高兴这种安排。在保证科学性的前提下,面向大众的科普演讲完全可以更加娱乐化,充满趣味性。
陈鸥说:“伴奏不用了,不过可以用一小节音乐引出演讲主题。”
司仪说:“我们准备的音乐不多,您看婚礼进行曲怎样?”
当然,这是基因科学的最佳音乐伴侣。大部分人不关心前沿科学发展,但很少有人不关心自己后代的基因。陈鸥说:“非常好。现在到场的人多吗?”
司仪说:“活动通知得很仓促,不会有太多人到场,毕竟是一次临时活动。”
这符合陈鸥的预期。这时,智能手表微微震动,提醒他预定的演讲时间到了。陈鸥对司仪说:“我们开始吧。”
司仪愕然道:“不再等等了?”
陈鸥摇摇头,他是个很守时的人,对人对己皆是。他在司仪协助下登上讲台,做了简短自我介绍,说:“今天,我演讲的题目是《基因与后代》。”
现场凑趣地奏出了《婚礼进行曲》的头两个小节。陈鸥笑着点点头,说:“谢谢。”
他讲了顺反子(cistron)的概念,对比了两种基因:老年致死基因和青少年致死基因。他讲了为什么对前者的研究更加深入,因为前者比后者更容易通过生育传递给后代,而后者经常因为载体早夭而自然消亡。他顺便讲了老年致死基因的作用原理:某些影响因子在体内累积到一定浓度后,致死基因认为人体变老信号出现,就接过了对身体的控制权,带来重病死亡。作为对策,人们可以通过锻炼来减少影响因子,“骗”基因以为人体比实际年龄年轻,来推迟基因发生作用的时间。
为了对比,他举了几个短命天才的例子,包括莫扎特。
“那样出众的天赋才华,很可能不是上天的礼物,而是一种基因病变。就像海豚能听到超声波一样,天才音乐家听到了普通人听不到的音乐。作为大自然的平衡手段,像这样的天才大多寿命很短暂。”
听众发出了低低的议论声,但很快安静了下来,似乎有人在帮他维持秩序。他向那人的方向点头表示感谢。
“人类23对染色体上携带的基因,并非只是机械地继承自父母,而是来自数千年全人类的经验累积。基因是自学习系统。它告诉人体,记住负面反应,不要再去做引发负面反应的那些事,例如疼痛,苦涩,后悔;要反复做能引起正面情绪的事,例如吃饱后的满足感,性'高'潮带来的愉悦。这就是减肥难以成功的原因,因为减肥者要反抗的是自身基因,或者说是在反抗全人类。这也是婚姻制度能一代代延续的原因,因为它让我们感到安全,幸福,感到爱与被爱。”陈鸥总结道。
他讲完了,很满意自己对时间的精确把握,刚好十分钟。
听众鸦雀无声,一种迷惑的情绪似乎正在小礼堂蔓延,似乎每个人都在等着什么,连司仪也没有说话。按照常规程序,司仪这时应该邀请听众提问,或者向他表示感谢。陈鸥皱起眉头,迅速回忆了一遍自己的演讲,检查是否说了什么政治不正确的话。但突然有人开始鼓掌,不是那种礼貌的掌声,非常用力,充满激情,很快就带动了大部分人。礼堂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陈鸥听得出来,带头响起的掌声与刚才帮他维持秩序的声音来自同一个方向,也许就是同一个人。他向那个方向再次点头致谢。
从入口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人气喘吁吁地跑到他身边。
“对不起,陈教授!”经理几乎哭出来,“我们给您发了通知,但显然出了什么岔子,您没有接到——赌场推出了二十四小时狂欢节目,报名参加讲座的听众太少,所以我们取消了预定讲座。”
陈鸥没听懂他在说什么。
“那么现在……”他迷惑地问。
“现在是一个私人婚礼,我以为您受邀在新人入场前做祝福演讲。”司仪说,声音有点急,似乎觉得受了愚弄。
“没关系,这是我听过最好、最适合的婚礼演讲。”一个声音道。
陈鸥慢慢抬起头,感到一阵晕眩。失明对他的平衡感影响很大,他想。
“我临时起意举办一次小型婚礼,没想到却听到了最难忘的科普演讲。非常感谢。”尼斯说。
“你……你的婚礼?”陈鸥几乎找不到自己的声音。他知道尼斯在这条游轮上,也多次猜想尼斯会怎样出现在他面前,但眼下这种情况是他绝没有预料过的,也大大超出了他的承受能力。
“是的,很抱歉没有邀请您,因为您身体不适。但您能来我实在太高兴了。”尼斯稳稳扶住了陈鸥,“您看起来似乎……”
后面的话陈鸥听不见了,控制听觉、心跳以及思考的基因暂时罢工了。
当听觉恢复的时候,他正坐在自己房间,护士小姐给他量着血压和脉搏。
“我一定要向路易斯先生投诉,你竟然就这么扔下他!如果经理没有及时把他送回来,他现在会是什么样!”几乎没说过什么话的护士小姐勃然大怒了,发火的对象是乔治。
乔治一句都不反驳。陈鸥侧了一下身子,立即被护士小姐制止了。
“您别动,我还没弄完。”她温柔地说,接着立即换了一种口吻训斥乔治,“你看看他的眼压!他……”
“好了,你们都出去,让我自己待一会儿,我没事。”陈鸥疲倦地说,一点儿都不想问乔治为什么没有接到经理的通知,以及为何迟迟不回。他头痛欲裂,只想自己呆一会儿。
“您不能……”
“你们出去。”陈鸥严厉地命令。
护士小姐和乔治闭上了嘴,离开了卧室,但没有把门关紧。陈鸥还能听见护士小姐在客厅训斥乔治的声音。
他站起来,摸索着进了小书房,坐在椅子上呆呆出神。
护士小姐和乔治一直没来打扰他。两人中不知是谁进来了一趟,铮地一声,似乎把玻璃杯放在了桌子上。然后门被悄悄带上了,陈鸥没有再听见客厅传来的声音。
许久,他拿出电子日记本,启动开关,说:“播放。”
像往常一样,他自己的声音在房间里响了起来。
“尼斯,明天我就要做眼部手术了。我不知道手术前的宝贵时间可以用来干什么,所以看了一集电视剧。主角一开始就年轻英俊,身手非凡,一切都称心如意。没错,这是品味最坏的那类剧。我想不出编剧还能怎么让主人公成长。成长需要眼泪,就像菜肴需要盐。”
以往的日记,现在重听真是莫大的讽刺。他竟然从未意识到,需要成长的是他自己,需要从错误和迷茫中走出来的也是他自己。当然,年轻人总是容易从感情中恢复的。他怎么忘了,尼斯有多么飞快地恋上伯第,就有多么飞快地割舍了那段感情。
他闭上眼睛,说:“删除。”
“是否确定?”系统电子音干巴巴地问。
“确定。”
日记删除后,下一条开始自动播放。
“尼斯。我眼睛短暂失明了,大约再过四五天才能见到阳光。夏尔为我请了一名生活助理,应该很英俊。每当我们出现在人群面前,我能感到有一瞬间的安静,旅途中邂逅的姑娘们也很喜欢他。失明后容易怀旧,我真怀念上次我们到欧洲度假的日子。”
这是他上船后录制的第一条日记,也是尼斯婚礼前的最后一条。每一个字都是一把尖刀,戳得他心头鲜血淋漓。
“删除。”
删除干净语音日记后,陈鸥心情并没有轻松半分,相反头更痛了。他向抽屉摸索着。里面藏了一瓶安眠药。现在他需要的只有这个。
“您答应过我不再服药。”一个声音响起来,一只手牢牢按住了他的手背。
陈鸥猛地往后一撤,他还没有做好面对尼斯的心理准备。
☆、游轮上的第三个夜晚
时隔一年,他们终于重逢,胸膛相距仅仅一臂之遥。一年以来的音讯不通,本来可能在重重心结上筑造坚固隔阂,但他们不假思索的举动让隔阂砰然粉碎。无论是陈鸥灰心欲死地一篇篇删除日记,还是尼斯立即离开婚礼尾随而来的举动,都是再清楚不过的心迹表白,叫他们震惊之余,再也无法自欺欺人。
他们消化着刚刚发现的事实,就像初次见到火堆的原始人,小心翼翼地研究面前足以致命的温暖。一个喜悦之余仍存疑虑,一个惊惧之外渐生悲哀。沉默像巨鸟的垂翼,把他们温柔地庇护起来。
语言隐退,气味占领了狭小的书房空间。亚麻外套熨烫后的润湿气味,新郎衣领上玫瑰花的香味,日记本保护套的干燥皮革味,口中的香槟酒气,身上的安神药水气,以及在这种种之上,对彼此再熟悉不过的身体气味。这些气味似乎有了自己的轨道,清晰地盘旋着,就像一颗颗星辰在宇宙中运转,彼此间没有碰撞和交汇,只是一次次地擦肩而过。
许久,陈鸥抬起另一只手,慢慢摸向尼斯。尼斯肌肉绷紧了,激动又热切地注视着渐渐挨近的指尖,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但陈鸥的手在尼斯衣领上停住了,摘下了他佩戴的玫瑰花苞,把花慢慢伸向自己鼻下。
按照婚礼习俗,新郎衣领要佩戴一朵鲜花。这朵玫瑰花是清晨才从游轮上的恒温花房送来的,花苞上的露水还没全干,飘扬着新鲜玫瑰的芳香。
“哪儿去了,甜的蔷薇?
“哪儿去了,甜的蔷薇?
“一旦逝去,永难挽回
“我不复归,我不复归。”
教授生前常吟这首小诗来打趣陈鸥。回想起来,陈鸥终于明白,当时教授更多是在吟给他自己听。
教授至死都没有表白,是否出于“一旦逝去永难挽回”的恐惧?
如果当时他就窥破教授秘密,是否也会像眼下对尼斯一般进退两难?
或者,如果他一直没有看穿尼斯心事,他们是否会像教授与他一般,继续满足于作为彼此一生的精神支柱?
他现在还来得及后退吗?或者,他还肯后退吗?一次婚礼带来的巨大痛苦,让他现在还心脏揪痛,他还敢再经历第二次吗?
尼斯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陈鸥,没有放过他脸上逐渐浮现的怀念与痛苦。他守着陈鸥度过了教授去世后最痛苦的三个月。每当这种表情出现,尼斯就知道他又想起了教授,想起了自己基因的另一半提供者。
这时,尼斯心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妒忌,既对教授,也对仍在走神的陈鸥。教授和陈鸥的感情是那么圆融,连死亡都无法打破他们的默契。他一次次试图跻身其中,却一次次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
发现自己基因来源的秘密后,他用了一年时间让自己放弃对陈鸥的感情,最终发现徒劳无功。今天陈鸥在婚礼上的失态以及偷听到的独白,让尼斯重新燃起了希望。但是,眼下看来,似乎他的希望之火正在一点点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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