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波旬说他是“偷偷”回来的……竟不是在夸张?
愆那松了口气,他还以为波旬是察觉到了什么……现在看来是他多心了。他点点头道,“查的如何了?”
达撒把餐盘放到他跟前,笑得一脸神秘。他拿起一块饼撕开,从肉糜中掏出一张绢帛来。他将绢帛展开,上面是用黑虫汁歪歪扭扭拓下来的类似法阵的图案。
愆那心跳微微加速,“你从哪找到的?”
两个月前,达撒刚刚答应帮他找元墟大阵的遗迹时,两人根本毫无头绪。但是愆那忽然想起有一个地方或许会有线索,而且现在地狱和其他天的通路已经关闭,酆都叛出天庭,所以他们就算去了也应该尚算安全。他便让达撒去酆都葬文司,看看那个叫青瞳的地仙还在不在。他嘱咐达撒,在等活地狱里寻找一些从寻香鬼的尸骨上长出的伶仃花,那是一种极为罕见的花,对于青瞳那种养花成痴的地仙来说是无法抗拒的诱惑。寻香鬼的墓穴通常都十分隐蔽,不好寻找,但是愆那却知道哪里可以找到……
毕竟希瓦以前带他去看过一片寻香鬼们长眠的墓地。他记得那片山坡,到处都开着那种白色中点缀着几缕血丝一般的朱红的美丽花朵,足有半人高,随风摇起的时候叶片相互撞击,会发出一种奇异的如同呢喃般的声音,仿佛有无数幽魂在絮絮地对你诉说往事。皎洁中弥漫着一种欲语还休的哀怨,含蓄却魅人的美丽身姿,愆那原本以为地狱中最美的花就是曼珠沙华,但是在看到伶仃花之后,他才知道他错了。
希瓦死了之后,他便常常去那里,看着满山的花,一看就是一天。
他叮嘱达撒采花的时候要连根挖起,只不过根很可能是连在某个寻香鬼的尸骨上,所以不要挖的太深,只要将根附近的土一起带回,花应该是可以存活的。达撒按照他说的,将花带给了那仍然在酆都葬文司看管的夜枭地仙,果真见到那少年一般的脸上两只圆圆的眼睛瞪得更圆了,转都转不开。
于是青瞳殷勤地领他去了葬文司地下的禁文馆。按理说一般的青红无常都是不准进入这里的,但反正现在已经是战争时期,所有规矩都名存实亡,他一个小小地仙也懒得去管那些。在阴暗的光线中,达撒看到了几块立在墙角的石碑,上面画满古怪扭曲的图形。
青瞳说,这几块石碑据说是有人从孤独地狱中带出来的,但是真假难考。孤独地狱的入口隐秘,没有几个天人找得到。至于旧神会不会遗留一些过去的法术在孤独地狱,青瞳认为很有可能。他从一个书架顶端抱下来几卷厚重的积满灰尘的书卷,放在灯下小心翼翼地展开,指给达撒看了几段文字。这些文字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地狱文,文法晦涩,和现在不尽相同,但若仔细研读也还是能看懂。这里记载着旧神们被关入地狱后最后一劫的生活。
湿婆最初似乎仍然有着东山再起打败梵天重夺帝位的冀望,可是在半劫过去后,他似乎已经被地狱匮乏的环境和地气的缺失折磨得出现了天人五衰的第一个征兆。他知道自己或许命不久矣,便将他知道的所有法术篆刻在孤独地狱腹地的一处为他自己准备的墓穴中。那之后不久,湿婆就消失了。虽然未见到尸体,但是普遍认为那时候湿婆就已经死了,只是由于他毕竟是前一任天帝,本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和倾覆天地的力量,他的骄傲不允许他以虚弱的姿态呈现在人前,任人侮辱他的尸身。于是他选择提前自己走入那神秘的陵墓,独自等待死亡。
当旧神渐渐全部消失之后,天庭开始在地狱建立酆都,很多神仙到阿鼻地狱附近寻找孤独地狱。因为他们相信,湿婆将他的宝藏和许多神秘而强大的法术都留在了他的坟墓中。可是孤独地狱毕竟只是一处被分隔出来的时空,可以进去的裂口太小了,要在夜摩天找到它无异于大海捞针。大部分的神仙都是无功而返,渐渐放弃,将孤独地狱和所谓的湿婆宝藏当成了一种传说。就算偶尔有声称自己在机缘巧合下进入了孤独地狱的天人,也鲜少敢说自己找到了宝藏。
可是无数的年月过去了,就连梵天也终于陨落,天庭陷入夺位的混乱之后,不同阵营的天人相互厮杀,为了推举各自支持的神明登上帝位而无所不用其极。其中就有不少天人致力于寻找孤独地狱和湿婆宝藏。只要能学到湿婆那些传说中能够毁天灭地的法术,那么消灭敌对阵营的天人便轻而易举。
究竟有没有天人找到,并未被正史记载。但是这些书卷的作者却说,紫微上帝之所以能够击败他最强劲的对手青玄神君夺得天帝之位,便是因为他当时的支持者——一位十分年轻却被迅速提拔上离恨天的仙人,不但找到了孤独地狱,而且找到了湿婆宝藏。当时的紫微神君在短短时间内威神力成倍增长,威震寰宇,立刻便成了六道上下最强大的天神。作者认为如此突兀的转折,绝不是什么偶然,也不是紫微上帝自己修道的结果。
然而那几卷书中,最有意思的是最后一卷。那不再是对于历史的记载和猜测,而是一卷游记。那书的作者真的找到了孤独地狱,并且怀疑所谓的湿婆暴躁就在孤独地狱中部。湿婆是一个骄傲且喜欢标记自身的神明,所以他相信在那宝藏之上,一定会有一些类似他的三叉戟符号的东西隐藏在某处。只要找到那符号,便能确定墓葬所在。他在孤独地狱中部搜寻了一百年,终于在“一个最接近天庭的地方”找到了那符号。
然后那卷书戛然而止。
怪不得这本书是禁书……
青瞳千叮咛万嘱咐,不可将在这里看到这本书的消息泄露出去。酆都一直以为这本书已经连同一些其他的禁书被焚毁了,却不知被青瞳悄悄保存下来。青瞳这样一个小仙,平日里连青红无常都不将他放在眼里,谁能想到他手中握有这般珍贵的东西,更加想不到他竟如此好贿赂。
达撒将那些石碑上的图案拓下悄悄带给愆那,并且将书中看到的内容大致叙述了一遍。愆那对着那些拓文日夜不眠地看了半个月,发现其中一张拓文似乎是一张类似路线图的东西,其中的几个点与他们在旧神宫殿之上新造的宫殿位置大概吻合,只是在这些较为密集的点之外,很远的一个地方,还点着一个显得有些孤独的点。愆那怀疑那点与湿婆坟墓有关,便让达撒去查探。达撒每天夜里都架着斩业剑跑到荒无人烟到处都是古怪风化石林的孤独地狱中部搜寻,找了一个半月,也没有找到什么所谓的湿婆标记。
正当愆那以为那书中所言不过是胡言乱语,没想到今天达撒却给他带回这样一份拓文。
达撒用一种有点邪恶的表情说道,“石林中的一根石柱上找到的,你看这中间这东西的形状,像不像……那玩意儿?”
愆那点头。旧神与如今的神明生活方式截然不同。如今的神仙认为云|雨之事是肮脏堕落的,所以众仙在明里都十分克制。可是对于旧神来说,那是再正常不过的行为,是神仙和人类共同的爱好,所以他们更倾向于放纵自己的天姓,享受一切快乐。而湿婆在这方面也十分著名,在如今的天庭也时常被拿出来调笑,只因那位无比强悍的毁灭之神某处也生得极为傲岸,甚至到了被人类拿来当做生育之神来崇拜的地步。
愆那用一种一言难尽的表情低声说,“我原本以为他会选择用三叉戟标志……”
“哈哈哈哈,我也惊讶得不行。谁能想到这位毁灭之神这么……有想法?”达撒笑得背后的羽毛都在簌簌颤抖,“我已经迫不及待想下去看一看了。不过我怕下去以后时间会太久,若是没有按时回来,会引起别人注意,所以先把这个拿回来给你看看。”
愆那盯着那图案,似乎有些为难,“若真是湿婆的陵墓,只怕下面会有危险。你不要下去了,我会再想办法。”
“别啊!我好奇心都被你挑起来了,你现在不让我下去,这不是耍我吗?!”达撒瞪着血红的眼睛,“我打算做点准备再下去,最好是找个借口请几天假。只不过那样的话就没办法盯着你,要是阿须云想要对付你……”
愆那仔细思索着,缓缓说道,“我想,现在波旬在人间所做之事应该极为重要,不然也不会冒这么大风险在人间停留这么久。阿须云大约不会有闲工夫来和我较劲。”
“若是如此最好。可那家伙比狐狸精还狡猾,千万别掉以轻心。”
愆那点点头,“我知道。只是你真的想好了?”
“如果阿须云真是在那里找到的元墟大阵,那就说明他已经下去过了。既然他能毫发无伤地回来,想必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危险。”达撒站起身来,打算离开了,“我走了,若是明天我没有出现,便是已经前往那边了。你自己小心。”
第162章 第六天魔 (3)
波旬一定出事了。
达撒摩罗离开后没几天, 愆那感觉到了空气中某种微妙的变化, 仿佛有许多无形的弦被拉得紧紧的,一丝丝多余的压力都会崩裂。他与外界的接触不多, 唯一能见到的外人便是那给他送水饭和换洗衣物的黄衫鬼。这些从焦热地狱来的恶鬼生下来的时候只有鸡蛋那么大,每年都会褪掉一层黄色的皮, 每退一次皮就会长大一点。那皮将掉未掉的时候就仿佛一件黄色的衣服裹在他们身上, 因此得名“黄衫”。而这一只黄衫鬼个头已经长到了约么到他胸部的位置,估计该是两百多岁, 十分年轻。因为年轻, 所以很多表情都控制得不太到位,愆那能明显感觉到这两天他的表情与最初几天相比十分紧张, 三枚橘红色的瞳孔里弥漫着难以掩饰的忧惧。
而且殿外时常有纷乱中藏着一丝齐整的脚步声匆匆而过,像是有成队的士兵经过一般。如此频繁的调兵遣将, 着实不太正常。若不是天庭突袭地狱,便是波旬那边有事了。
不过最令他确定出了事的, 却是一种令人不安的直觉。自从波旬那夜悄然出现又无声离去后,他便能感觉到一种随着时间流逝日渐增强的焦虑,仿佛冥冥中有不祥的命运蠢蠢欲动, 逡巡在四面八方,伺机要将那光芒万丈的神明拉入深渊。
一思及此, 背上的鳞片便紧张地竖立起来,掌心中的口也不安地蠕动, 吞咽着因不安而分泌得愈发多的带有腐蚀姓的唾液。他拒绝承认自己在担心波旬,可又不能忽略那种从思维的各个角度折磨人神智的焦虑。
于是他第一次开口问那黄衫鬼, “外面出了什么事?”
黄衫鬼被吓了一跳,怯怯地看了他一眼,“没……没什么事。”
“可是有天兵入侵?”
“没有。这里很安全。”他似是稍稍松了口气般地答道,大约是因为他猜错了。
果然是人间出了事……
愆那胸口的心跳倏忽变得无比鲜明,用接近失措的速度敲击着他的脏腑骨骼,“波旬出什么事了?”
这一次黄衫鬼愈发惊惶,匆匆忙忙放下洗漱用的热水便跑了,连话也没有回答。
愆那愈发确定是波旬出了事。那胸口闷烧的焦虑骤然变得难以忽视,鲜明而炽烈地席卷他的脑际。可是再着急也没有用,他徒劳却用尽全力地扯着锁链,手腕也被金属切割出血。纵然知道就算他跑去人间大约也帮不上什么忙,他却还是想要做些什么,什么都好,只要不是在这里干等着。
他忽然有些明白,为什么颜非会选择成为波旬。
这种无力的感觉,这种被所有比他强大的生灵碾压的感觉,这种眼睁睁看着自己不希望发生的事发生的感觉……这样的折磨纠缠着他的每一次转生,诅咒着他的每分每秒,他原本以为自己已经习惯麻木,原本以为自己已经接受了自己的无力和渺小,可是现在却发现,原来他尚未失去所有希望,原来他还是会被失去的恐惧摄住。
当时的颜非以为自己死了,他却又无法报仇的时候,该有多么绝望?绝望到万念俱灰,根本不在乎自己会不会就此消失,也要获得强大的力量去复仇。
不论那人是颜非还是波旬,愆那终究没办法任由他在诸天的环嗣中自生自灭而心如止水。他左思右想,伸手所及的地方连个尖锐一点的东西都没有,最后他伸手到背后,从背脊之内硬生生将斩业剑抽出。斩业剑是他自身的一部分,本是无法用来伤害到自己的,况且他现在被困在阵法中,什么法力也使不出。但他还是试图用斩业剑那锈迹斑斑的剑锋去磨自己的手腕。在他不间断的发力之下,皮肉终于被硬生生磨得血肉模糊。他忍着疼,把自己尖锐的爪子插进皮肉里,将伤口撕得更开更大。紫红色的血大片大片淌出,虽然很疼,而且看起来十分骇人,但对于青鳞鬼来说并不致命。那伤口大概不出几个时辰就可以愈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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