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变相 作者:莲兮莲兮(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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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我相识千年,而我也已经等了你三百年了。”阿须云叹息着,温柔地伸手触碰他的脸颊,“你难道没有怀疑过,你为何对你师父如此执着?为什么非他不可?那是因为他曾经的恋人希瓦摩罗曾经献祭给你,所以他的记忆和情感也都影响了你,以至于你的修行一朝破功,对一个地狱里寻常的鬼产生了感情。”
“不是的……不是的……”颜非摇着头否认,什么也听不进去。他对师父是认真的,怎么可能是受他人影响呢?荒谬,这简直是荒谬!“哈哈哈,不可能,希瓦摩罗辜负了我师父,他根本就不爱我师父,又怎么影响波旬!”
阿须云幽幽凝望着他,“你的记忆尚未全部恢复,所以有些东西尚未知道。但是有些事,不能只看表象。凡事有果,必有前因。你出事以后,我便差遣地狱中安插的一些细作去查了希瓦摩罗的前世,却查到他与愆那摩罗的前世也有很深的渊源。只不过愆那看到的前世记忆里,几乎看不到希瓦摩罗的身影。”
接下来,阿须云给颜非讲了一个故事。
这个故事愆那知道大半,但是却不知道还有一半,连他也不知道。
在很久很久以前,秦桑与窦纶相知相守的那些岁月,一直还有另一个人见证着他们两人一起承受的种种不堪和苦难,见证着秦桑的绝望和崩溃、直至最后的毁灭。
子荀被派去窦纶身旁当细作已经有三年了,桐庐城易守难攻,张将军的谋士早就已经看到在未来定要拿下桐庐这个要塞,于是预先布计,将一直被当做刺客培养的年少的他送去。他年纪虽然小,但是行事沉稳,人又如影子一般安静,站在角落里,向来就不会有人多看一眼。
他虽然话不多,但是交代的事永远能够完美完成,所以窦纶也破格提拔他,让他跟在自己身边当了一名护卫。
所以秦桑遇到山贼被窦纶搭救,到后来秦桑为窦纶解毒的一切他都看在眼里。一开始他也并未将秦桑当成什么特别的人,不过是敌方又一个能人罢了。他只要完成自己的使命,要不了几年,便可以带着足够的银钱回家去给爹爹治病了。
没想到后来城里爆发瘟疫,他也不幸染上了。
染了瘟病的人,平日里勾肩搭背的兄弟也避之如蛇蝎。他一个人躺在凄冷的小房间里,浑身一会儿如堕冰窟,一会儿如下油锅,汗浸透了单薄的衣衫和被褥。他以为自己就要这样死掉了,昏昏沉沉的,意识漂浮在半空里,隐约看见了娘亲那美丽温柔的面容,如同小时候那样,在他生病的时候轻轻抚摸他的额头,轻轻将他扶起,耐心地往他口中一勺一勺喂着药。
娘在他六岁的时候就过世了,若是此去能与她团聚,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可是后来,不知怎么的,那种忽冷忽热的感觉渐渐平缓,一直烧灼五内的疼痛也渐渐退去。覆盖在灵识上的迷雾稍稍退散,他才看清一直在他身边温柔照顾他的人不是娘,而是秦桑。
见他醒来,秦桑看了他一眼,淡淡说道,“别怕,很快就不难受了。”说完,便用相同温柔的力道将一块冰凉的手巾放到他的额头上,给他掖了掖被角,“好好睡一觉,我明天再来看你。”
之后的几天,秦桑也确实按照他保证的那样,日日来看他。探他额头的温度,观他面上的气色,喂他吃药,甚至看到他有些喝不下药的样子后,顺手给了他一块饧糖。一直持续到他完全康复。
秦桑不常笑,很多人甚至觉得他有些太过高傲冷酷了,一点也不像个医生,甚至有点吓人。但是子荀这一刻却觉得,他其实比任何人都要温柔。温柔到不害怕染上瘟病,还亲自来照顾他这个小小的侍卫。
难怪自己之前一瞬间竟然将他认成了娘亲。
大难不死后的子荀,目光开始不自觉地追随着那个总是冷冷的有些严肃的秦大夫。或许那一次救他,对于秦桑来说不过是医者的责任和良心,不过是看他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心生怜悯,不过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毕竟那段日子被他救下的人数以百计。可是对于子荀来说,那几乎是除了爹娘之外,第一次有人给他这样的温柔和善意。
于是他看到了更多。他看到秦桑在窦纶面前才会露出的动人微笑,看到他们在深夜树林中相互依偎着取暖,看到他因为被人指指点点而微微皱起的眉头,看到他望着门上被人泼的秽物表面平静却伤心失落的眼神。
秦桑总是独来独往,甚至连药童都没有。他明明不会武功,可却总是坚强地挺直腰身,似乎没有什么挫折能够将他打倒。
子荀渐渐开始心疼,有一天,当他再一次看到几个顽童在秦桑的家门上乱画的时候,他阴沉着脸将那几个臭小子收拾了一顿,并且威胁他们,以后若是再敢出现在秦桑家附近,他就亲自把他们的手指头剁下来。
那几个孩子吓得屁滚尿流,纷纷逃走,往后再也没有出现过。
再后来,他又暗自收拾了几波给秦桑找麻烦的地痞流氓。然而窦纶家的老管家出事的时候,他却并未及时发现。于是当他看到秦桑搂着窦纶,无声流泪的时候,他感到自己的心也揪了起来。
秦桑和窦纶,对他比张将军好多了……
可是……
可是爹还在张将军手上……
眼看着战火越烧越近……他该怎么办?
他虽然不愿意面对那最后的选择,但选择却终究要到来。
张将军的兵马将桐庐城围住,那原本该是他早早就期盼了数年的时刻。可是不知为何,现在他却只觉得整颗心都被放在油锅中淹煎不休。他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不知道自己究竟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窦纶让秦桑跑出去报信的事,他是知道的。他也知道,秦桑并未带任何侍卫。
他应当在秦桑跑出几里后,悄无声息地跟上去,将他杀死在山沟里。
可是他跟着秦桑走了数里,一直跟到秦桑已经出了山都没有下手。甚至于,他悄悄地干掉了一只试图伏击秦桑的山猫。他不但没有完成自己的任务,甚至还护送着他一路出逃。
他甚至没有将此事报告给张将军。
他知道这件事一旦被张将军知道了,他和他爹都必须死。现在唯一的活路,便是戴罪立功了。恰巧在此时,军师给他传来了迷信,说是桐庐久攻不下,让他想办法在城内扰乱人心。
信中还说,若是此事成了,城破之日便会放他和他爹回乡,并且赏赐给他成箱的银两。
子荀失眠了两日,终于还是做出了选择。
几天后,城中流传着窦纶计划抢夺百姓钱粮供养军队的传言,甚至还说他打算饿死全城百姓也不愿意投降。还有流言说张将军其实是个仁慈善良治军严谨的好将军,不知道比窦纶强多少倍。因为窦纶和秦桑的关系,百姓们本就厌恶他们的这位太守,于是纷纷拿起家里的农具造反,甚至主动打开城门投降。
内忧外患下,桐庐终于城破。子荀眼睁睁看到张将军的士兵冲进太守府。窦纶英勇地挥动着他的长戟,一直战到只剩下他一人。他全身浴血,满身伤痕,终于气力不支,跪倒在地。
当那些士兵们冲向窦纶的时候,子荀看到他流了一滴眼泪,听到他说了句,“秦桑,对不起。”
子荀不忍心看那血腥的场面,但他知道窦纶流的每一滴血,桐庐城百姓流的每一滴血,都沾在他的手上。
而秦桑……
那温柔的秦桑……
子荀带着他爹回乡的途中,听说了桐庐城发生的惨剧。一名发了狂的医生,毒死了整个城的人。自此之后,桐庐城不见了,只剩下一座飘荡着无数冤魂的阴森鬼城。
子荀知道,秦桑的血,也沾在他的手上。永远都洗不掉了。
他带着爹回了乡,将银钱交给了他的小妹,嘱咐她好好照顾爹爹后便挥剑自刎。死后因造下杀业、妄语业和自杀业等重罪,投胎至等活地狱,成了一名寻香鬼,名叫希瓦摩罗。
这名寻香鬼在地狱五十年后便入选酆都红无常之列,那之后又过了五十年,与他原本搭档的青无常在一次捉鬼行动中丧生,于是他需要在新一届的青无常中选择一名搭档。
那天在孽镜台,几个入选的青无常逐个去照见自己的前世。而早已照见过自己前世的希瓦在看到愆那摩罗前世的一瞬间,便认出了他是谁。
若不是因为他害死了窦纶,秦桑又怎么会走上绝路,他一生医者仁心救人无数,本该得天人果报,如今却堕入这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是自己害了他。
或许……这是命运在冥冥之中,给了他一个赎罪的机会吧?可他又怎么知道,这不过是另一断孽缘的开始?
听完这一切,颜非整个人都呆呆的,似乎连灵魂也被抽走了。
他恍惚感觉,他们全都是被一股无形力量拴在一起的蚂蚱,不论怎么蹦跳,都逃不出厄运的怪圈,都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若希瓦是为了赎罪而选择愆那,为何之后又要背叛他?
自己这一生又是为何对师父这样执着?也是为了赎罪吗?
那么……自己也会背叛师父吗?
不……他不会的……他就是颜非,他只是师父的颜非!
打定主意,颜非抬起眼睛,那眼神中带着一丝疏离冰冷,还有无尽的坚定。他说道,“我不管我的前世是谁,我只知道今生的我就是颜非。你……到底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如果是想我变回波旬,那是不可能的!”
却正是这一丝森然锐利的目光,另阿须云恍惚又看到了几分当年傲立玄蛟之上睥睨众神的波旬之神态。他知道,那些记忆碎片,到底还是起作用了。
只可惜他不能给颜非喝完整的一口酒……毕竟波旬……之前已经喝过执念酒了。
若是喝足四口,便会灰飞烟灭……这样的危险决不能冒。
阿须云于是从身上散发出一层毫无侵略姓的、轻缓如春风的光色来,他轻声叹道,“我不会逼你成为波旬。但只求你将他的命魂放出来,之后我们会带着他的命魂去投胎转世,生出新的天魂和地魂来,也再不会来影响你。”
颜非依旧冷漠地望着他,“你会如此轻易放过我?”
“若是你对波旬的命魂产生抗拒,不仅仅你的三魂无法融合,甚至很可能危及生命。就算我想逼你,也逼迫不了。否则我也不用等到现在了。”阿须云向后退了几步,身后散发出愈发明灿高洁的光芒来,一时间他显得比常人更加尊贵高大,一种人类无法企及的圣洁在他们之间拉出遥远的距离感,“现在你若不帮我,你和你师父将失去医仙派的庇护,而天庭又早已将你当成波旬复活的关键。你们一旦离开,断无活路。”
颜非也缓缓站起身,红衣在他周身弥漫的鬼气中微微翻舞,“你这是威胁我么?”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阿须云背对着他,叹了口气道,“我已经十分疲惫了。我以为等不到你了,现在虽然看到一线希望,但是若你不再愿意,我也没有办法。毕竟……你不欠任何人的,你若是想放弃所有那些相信你的生灵去追求自己的幸福,我也只能祝福你。但是,请你完成你身为他化自在天之主、六道归一之主的最后责任,释放你的命魂。那之后,不论你是生活在人间还是地狱,人寿尽后是否会灰飞烟灭,我也都爱莫能助了。”
颜非道,“只有我能释放那个命魂么?”
“只有你可以。”
“我释放他之后,你们便可以保证我们安全离开?”
“可以。我们甚至可以为你们提供庇护,让天庭也无法找到你。”
颜非微微勾起嘴角,笑得有些冷,“那倒不必了。我们可以照顾自己。我师父呢?我要和他商量此事。”
阿须云微微侧过头来,“你要告诉他你的身世?”
“告不告诉他是我的事。”颜非刷地打开渡厄伞,漫不经心地将它撑在肩头,魅色横生的眼角,闪过一丝煞气,“但是,我希望你的人嘴巴都能管得严实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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