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爽没有答话，只是脚步沉重的被背起李生，连自己都讶异的没有流下眼泪。
日升月落，斗转星移。风起云涌，潮涨雾散。三个月就这样过去了，生活沉默得如同一潭死水，没有波动，没有回响。
郑爽赶回百秽山，将能找到的医书全带上。临走前，长老将记载着东家禁忌法术的文书交给了他。在郑爽诧异的目光中，仿佛看到长老长发后面隐藏了一滴眼泪，然而很快被风吹起的长袍遮住了。
善在万象山逗留了整整一个月才赶来，南家将山上所有药草找齐，甚至受伤也要取得某些兽类的器官，只为郑爽提过可能有用。
这几个月，卓紊没有离开无垠山一步。
虽然没人需要进食，可还是看得到削瘦的迹象。但是三个人宁愿将衣带拉紧来掩饰。
无垠山上的草长的更长了，那棵紫杉却终究还是倔犟的傲立着，就算叶子已经开始枯黄。
卓紊坐在紫杉下面，怀里紧紧拥着李生。他盯着李生紧闭的眼睛，抚摸着他的头发。
前世的自己常常是化作红刃缠绕在他的腰间，被他握在手心里，能够感觉到灵力充沛的温暖。又或是化作一只黑猫，卧在他的胸前，躺在他的怀里，聆听他沉稳而有力的心跳入睡。
现在，这个拥抱自己的人静静睡在自己怀里，是作了甚麽好梦麽，竟然不愿醒来。
卓紊抬头看着天，今天没有云，与天的距离显得那麽近，蓝色的天空让他想到了李生的血，如此清爽却又冰凉。他看着叶子的缝隙，看着风穿过树梢，看着太阳无声的走高又走低，突然就想喝酒。
无论这里是繁盛还是荒芜，无论这里是白天还是黑夜，永远可以感受到寂寞的呼吸。一个人过得多惬意，终究缺少些甚麽；两个人靠得多近，终究还是隔着一些甚麽。人再多，终究会扰乱了一些甚麽。
所以不如一个人，就算寂寞，也好过因热闹反而突显的孤单。
他已经明白李生前世为甚麽喜欢独自坐在这里喝酒了。
卓紊收回目光，看着不远处李生的房间旁，郑爽与善整理了两间房间住下。此刻里面灵光交替闪烁，闻得到药草的芳香，他们还在试验各种药汁。
其实都清楚，李生需要的绝不是药，但是在找到暮轮之前，必须替他把生命尽可能的延长，保护住脆弱的灵珠，保住他醒来的最后一丝可能性。
而卓紊自己，除了陪着他，甚麽都做不了。
东家和南家都传来了消息，妖族和兽族的势力已经突破了他们原先的估计，在芑焃，或者说是四界王的授意下，抢占了不少灵力聚集的地区。人界受到很大冲击，越来越多的失踪案，越来越多的离奇事件，人族陷入恐慌，却又无法解释。
已经没有信仰的人族，是无法想象和理解发生了甚麽，更不要提接受和应对。
南家的无象山暂时还没有被妖族作为攻击对象，但东家分布在人界的所有联络点已经被毁灭，仅剩下的都退守百秽山，至少那里的中心圣地还能保护一些人。但山中关押的那些兽族与妖族，如同定时炸弹一样叫人不安。
充满了动荡与危险的时代，无限山却意外的平静。这里似乎已经被遗忘，西家最后的一个人，也和死去没有太大区别，因为这是一个没有任何价值的地方，所以能平静迎接遗忘麽？
卓紊摇头笑笑，低头亲吻李生的眉间，忍住眼泪。那麽轻的眼泪含在眼眶里，却重得像铁块撞击在心上。
无
无，即是没有。连零都不是，因此没有办法衡量它的坐标，也没有办法寻找它存在的痕迹。
确实很难想象怎麽造出这个字来的，也难以揣测是在怎样的情形下会使用这个字。
也许当我们找到"有"的时候，才会在对面隐约的感觉到它的面目，可若是能让眼睛看见，又怎能叫做"无"呢？
因此，我们会使用它来表达难以形容的极限。
譬如，无望，无助，无奈。
似乎看来都是非常低落的词，无法实现，无能为力，已经叫人绝望，而无中生有，无事生非更是叫人生厌。没有办法，我们是这样渺小，就算看得到极限，也很难突破。
当然，只是很难而已。毕竟，我们还有无限，不是麽？广阔无垠的天地之中，既然产生了人这个生物，就有它的道理。
存在即是有理。
这个哲学命题并不想在这里讨论，因为低落的时候，天生我材必有用将是最好的鼓励。
只有在无中，才能衍生出无穷无尽的可能性。
卓紊放飞的思绪回来时，看见善美丽的金发飘散在眼前。
"试试新药，郑爽昨天又没睡。"善不知甚麽时候走过来了，这会儿一只手掩住嘴唇打个呵欠。
卓紊接过药碗："你也没睡吧？"
"给南家撰写了防御方针，以防万一。"善揉揉眼睛，"你不也没睡？"
"睡不着啊。"卓紊笑笑，替李生灌下药去，再用灵力助他吸收。
善抬头看看紫杉："其实我一直想问..."
"甚麽？"卓紊替李生将嘴角擦干净。
"这棵紫杉如果是李生的分身，为甚麽在他前世死去的时候没有倒下？"善轻轻道。
卓紊一愣："是麽？"
善指着自己的眼睛："我以南家族长的名义起誓，我确实看到这棵紫杉没有中断的存活了几千年。"
"真的？"
卓紊看见郑爽也出来了："似乎是这样。"
郑爽过来坐下："看来还有些甚麽是我们不知道的，如果知道了，是不是能..."
"谁知道呢？"卓紊叹口气，突然想到甚麽，"我们是不是应该去西家祭坛里面看看，又或是去寒炼山走走？"
郑爽低着头："我这一段时间只想着怎麽制药，根本没注意这些..."
"我也感受不到暮轮的力量。"善摇摇头，"这个世界上我感受不到灵力的地方只有其他各家的圣地祭坛，以及..."
"虚界。"卓紊接了上去。
"虚界只有死者才能进入。"郑爽看他一眼。
"那麽，我们分兵吧。"卓紊摸着李生的脸，"善去寒炼山，郑爽去西家的祭坛，我..."
"寒炼山的灵界对南家的影响是最小的。"郑爽看了善一眼。
"而西家与东家交好多年，祭坛里面就算有机关，也能感觉到。"卓紊点点头。
"但是假死离魂进入虚界，很有可能会回不来。"善正色道。
"我们这几个人里面，除了我，还有谁合适去呢？"卓紊笑笑，"我是他的护卫，如果他真的去了那里，当然该由我去把他接回来。如果他不愿意离开那里，我...自然应该陪着他。"
善眼圈一红："卓紊..."
郑爽没有说话，只是递给他东家的咒符："保重。"
卓紊起身在李生身体周围布下了无色的结界："这是遗湖的结界，就算我死了，也不会消去，可以保护他的身体不坏..."
善忍不住抱住他："小猫儿，一定要回来！"
"你们也一样。"卓紊拍拍她的背，冲郑爽笑笑，"除非我死了，不会把他让给任何人。"
"他一个人活了这麽久，总该有个人好好陪着他。"善垂下眼睛，在卓紊的结界外布下南家的结界。
"等他醒过来的时候，再问他好了。"郑爽笑笑，也布下了东家的结界。
三人合力将李生连同紫杉一起至于结界中，含笑道别，各走一边。
怀里各自揣着一片紫杉的叶子，是今天刚掉的。
郑爽站在已经倒塌的入口前，盯着断壁残垣上被苔藓掩盖的石刻，伸手拔下一片野草，显露出西家的咒符文字。
郑爽轻轻的念了一遍，上面记录的是西家除妖法术的总章，标明自家圣地的性质，是妖魔鬼怪的禁地。手指缓缓的滑过刻痕，郑爽眼神变得深邃，转头看向黝黑的入口，无法预知将会遇到甚麽，但是，不能回头，也无法回头了。
入口处残留着西家的结界，是银雱咒、玄青咒以及紫砉咒的三重封印，混合的透明色彩，若非有光轮的右眼，可能就会冒失的撞上去。银雱咒叫人全身麻痹不能动弹，玄青咒夺取灵珠的灵气，最后的紫砉咒，会将灵珠抽离本体，直接杀死入侵者。
郑爽无声的笑笑，不愧是净的地界，任何不纯的成分都不可能进入。当然，并不意味着无懈可击。
东家的苍幻咒能转化为各家的灵气，可以暂时骗过银雱咒。第二道的玄青咒，前世多次见过李生使用，东家禁忌的法术中，有抗衡的苍破咒。最后的紫砉咒，也需要苍裂咒，同样是东家禁忌的法术。
郑爽并没有考虑太久，他已经站在入口处，凝结全身的灵力，将青色的灵光逐步转化为银色，当全身被银光笼罩时，他向里面迈进了第一步。
全身像被针扎一样的疼，感觉被彻底的穿透一般，又像是被彻底的剖析一番。郑爽咬牙念动苍破咒的咒语，抵抗体内灵珠的震颤以及右眼的疼痛，但仍然能感到灵力的大量外泄。他加快脚步向前，右眼光轮的力量全开，张开银青色的蔽障，在紫砉咒的保护下，向内奋力突破。
感到灵压骤减，郑爽知道已经闯过了第一关。
散去光轮的力量，他能感到右眼灼热的痛楚，脚步略有些虚浮，是灵力损失的徵兆。郑爽盘腿坐下，缓缓调息。
果然，禁忌必然有它的原因。没有充沛的灵力根本无法使出这两个法术，但大量耗损灵力只是原因之一，如果能自由使用这两个法术，无疑可以在各家穿梭无碍。在太古时将会打破四家的平衡，大概因此才会被封印。
体内翻涌的气息逐渐平息下来，郑爽张开眼睛，立起身来。左手一举，手心里亮起青色的灵火，照亮了西家圣地祭坛的内部。
狭长倾斜的甬道，大块而精细的石头，前路蜿蜒，郑爽小心的移动脚步。里面充满西家的灵压，叫人呼吸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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