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梦旧笔 作者:申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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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怔怔地听着,僵硬地端坐在那,手心里渗出细细的汗水,她觉得自己就像窗外秋风中的那片落红,无依无靠,只能随风飘飘荡荡落在泥中,任由采踏。
醇王柔声抚慰着她,说王妃大度宽厚,有大家之风,说杨孺人天真烂漫,虽然快人快语,却非藏女干之人,言毕又握她的手,笑道:万事有他。
可她并不信他,是他强纳的她,她知道她只能依靠他,可她又知道,他并不可靠。
新裁的衣裳云霞般贴着她的肌肤,细软轻滑,不像粗布麻衣,粗糙微麻,可这更让她感到不安,这样的衣裳不能遮蔽她无边的羞耻。
她几乎深一脚浅一脚被带去见醇王妃,她学着那些贵女轻扶着婢女的手,哪怕她并不需要,她虽是弱质女流,可采得桑拾得柴,不是什么风吹吹就倒的女人。
她垂着头,由着她们领着她,跪倒在蒲团上,手上被塞了茶盘,她战战兢兢地举着茶盘,敬请大妇饮茶,然后,她感到手上一轻,一个声音道:“萧氏,你不要害怕,抬起头来。”
她悄悄吞了一口口水,听话地抬起头,她看到端坐上方的女子,高髻轻妆唇边一抹浅笑,她的目光里有些许的好奇,但更多的是水一般的柔和。
原来,在这个王妃的眼里:她并非卑贱如泥尘的人。
蓦得,她的鼻端一酸,险些掉下眼泪。
“风娘子,你可见过绝世的美人?萧氏便是。当她抬起头你便想远山含笑,绿水青青,她就像山谷间夹着花香最轻最缓的一抹风,带着春日的微暖小心拂过人的心间。当她笑起来时,便如颗藏在暗室的明珠,耀眼而夺目,但它的光芒却是柔和无害的,令人想要据为己有珍藏在匣中。”
“她真美。”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更何况一个绝代佳人,令人赞叹可惜。”醇王妃轻叹,“萧氏生姓绵软简单,半点善意她都珍而重之。”
在王府中,她对她很是照拂。萧氏感她之恩,亲手做了一串木香珠,羞涩小心又有点难堪道:“王妃,妾身无长物,身上所有的一针一线一金一银,都是王府之物,只这香珠是妾能凭己身之力购得各种香料所制,虽是贱物却是妾的心意。”
她珍重收下,褪下手腕的金钏,换上香珠串,又劝道:“你既进了王府,还分什么你我。”
萧氏只摇头,坚持道:“妾只想以己身回报王妃。”
她对她无限得钦佩,世间怎会有女子既熟读识书,又擅骑射,她甚至会击马球。她站在看台上,看她一身劲装,英姿飒爽地骑在马背上,弯腰击球,兴奋地拍红了手掌。
“她总苦恼自己蠢笨,深恨自己学不来字,书卷上的字卷一字一字如画般繁复,别人眼中见的是字,在她眼中都是横平竖直。 ”醇王妃笑着摇了摇头,“萧孺人并非蠢笨之人,她擅做吃食,也擅刺绣,更辨得各种香料,两种香,差一味她都能分出不同来。”
萧孺人是一只因有着艳丽羽毛被捕捉关在金笼的鸟雀,在笼中恹恹啾鸣,她并不怎么喜好华服美饰,进府前对男女之情懵懵懂懂,被迫进府后,心底更添一丝厌恶。血亲中,父兄寝她皮食她血肉,不存一丝温情,慈母虽怜爱她,却再难回见。
但王府里有醇王妃,她信任她,依赖她,在这热闹又寂寞的王府后院,她近乎渴望得汲取着醇王妃身上的温暖,她浅淡苍白的人生变得生动,变得具体,变得有了期盼。
她听她讲塞北的风沙,天山的落雪,江南的烟雨。她口中的峻岭平地苍海,比之小小的王府后院是如何得辽阔壮丽。
听的人向生,说的人出神,双双都厌倦方寸之地。
她贴在她的脚边,依偎在她膝侧,喟然一叹,无比期盼道:“真希望来世与王妃做一对姊妹,一同骑马去游历山山水水。”想想又道,“还是做一对兄弟,女子出行实是不便。”
她拍拍她的脸,笑她突来的孩子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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醇王妃的双眸转暗,她又记起那时萧孺人仰着脸,神往道:“阿姊,你说可好,来世愿与阿姊流同样的血,去看落日长河。”
她不怎么信前世来生,但还是应下:“好,与你定约。”
萧孺人简直欣喜若狂,道:“妾今日起,晨起黄昏一炉清香求愿,求到老死,上苍定会动容全我的心意。”
果然,那日后,她辰、酉二时都会亲手点上一炉香,虔诚地祈求。
醇王得知后,得意妻妾和睦,又忍不住取笑道:“你二人做了姊妹,嫁后仍就离散,还不如同嫁一个夫婿,这才天长地久常在一处。”
呵!不过世间男的轻薄之语。
可惜,萧孺人的香只烧了半载多,她便香消玉殒,死后,连个安身之处都没有。
“我幼时喜读杂记,最近奇闻趣谈,曾得知异族有取骨为念的做法,因此,偷偷遣人去乱葬岗取回她的两节指骨,磨粉合成了珠子。”醇王妃伸指抚了抚眉间,“我是不信阴司报应之说的,人死万事皆消,说什么做什么都是枉然,取骨不过留个念想,谁知……”
“谁知故人魂魄幽然而来?”风寄娘道。
“正是。”醇王妃讫今还引以为异,“有一月夜,我想起往事不能入睡,便在月下饮酒,错眼间就见萧孺人依稀坐在身畔,当时不过以为醉眼发晕错看了,谁知隔日醒来,便见她坐在妆台前,飘飘渺渺隐隐约约,但确实坐在那,就如水倒影一般,除却我,旁人并不能见。”
“初时,我当萧孺人有冤,便同她道:你我本就知己,我深知你身死定有他因,来日定查明真相,慰你亡魂。结果,她只是冲我轻笑,无知无觉,也不言语,又不像有怨。”
醇王妃看着手腕间的骨珠:“她这般跟了我三年后,我宴中从贵女口中得知了一叶大师,问他原由。一叶自认凡间事自有因果,只与我说萧孺人留在我身边不是什么因怨而生的怨鬼,而是一抹残魂,余者,他兼不肯多说多做。”
“我想着世间高人总不止一叶一个,他不肯说,其他的道士高僧总有渡人之念吧,不然,偌大的寺庙道观住着,供养享着,只受跪拜又不出力?”醇王妃讥讽,又道,“还是殊南道观的苦道长为萧孺人做了一场道场,与我道:萧孺人不知何故,似乎只留一魂残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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