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梦旧笔 作者:申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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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良司隶属君上,一言一行皆听命于天子。”叶刑司一声冷笑,低问,“朱侍卫欲反?”
阿弃在旁吓得一身冷汗,他一直知道叶刑司被千叮万嘱要谨言慎行,他只当叶道凛待子严苛,原来是叶侍郎知子甚深啊,这放任叶刑司不管,怕是连天要捅一个窟窿出来。他连忙挤上去,冲朱申一笑:“朱侍卫,叶卫外出查案,几日几夜不曾好睡,脚底磨得血泡叠血泡,心中发昏不大爽快,言语举止都粗鲁几分,他满嘴胡言,只休与他计较。”
朱申“哦”了一声,道:“查什么案?”
叶刑司刚要斥责朱申多管闲事,阿弃已经抢着道:“自然是奇案。郊野一户人家户主外出就医,大好归来,举家摆宴庆贺,谁知院中老树上一群鸦鸟落在树上,呱呱哭啼,无论如何也驱赶不去,当夜,主人家就驾鹤西归民,出葬之时,群鸦又绕棺相送。左邻右舍无不引以为奇,疑心有冤,暗地里报了官。”他挠挠头,“我与叶卫出门就是为查此案。”
朱申又“哦”了一声,怀疑地看着叶刑司,问道:“确实称奇,不知可有冤屈?”
阿弃委屈道:“生老病死,实是寿终,白费心力脚程。”
朱申拍拍他的肩,道:“你是徐帅义子,某看在徐帅的份上,暂且作罢。若是你口中有半句谎言,今日之事,改日我定要从徐帅身上一一讨回。”
叶刑司瞄瞄手中的刀,心中生出无限的遗憾来,当个游侠儿好汉,为了不平事,杀人取首级,实是痛快哉。
阿弃捅捅叶刑司的后腰,二人出了一箭远,叶刑司这才问:“好大的官威?”
“他是圣上亲信,哪个不与他脸面。”阿弃道。
“你怎识得他?”
阿弃稍稍一顿,含糊道:“他来拜访过义父。”
叶刑司点头,他急着见雷刹,问过便算,眼见要回不良司,心里反倒更急起来,脚上一发力,将阿弃与瘸腿驴甩在了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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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刹从收到叶刑司鹞鹰送来的归信起,就在等他回不良司,二人在正堂前相遇,一时无言,互相一颌首,雷刹便命差人关了议事厅大门。
单什与阿弃不明所以,阿弃动了动嘴唇,想出事询问,被单什一把搂住脖子捂住了嘴。
叶刑司解开包袱,揭掉油纸,露出厚厚一卷纸卷,他抬手一抖,纸卷扑楞楞地平铺而去,至门口又打两三个来回。纸卷上密密麻麻、整整齐齐都是名姓,上有籍贯年纪卒年,粗略估算,已过千之数,上千个卒字在纸上齐列在那,明明不名墨书,却令人毛骨悚然。
叶刑司取下腰间铜铃,轻轻搁在几案上,然后,他对雷刹道:“他们,全都魂消魄散,天地之间,无他们一丝残留。”
“副帅,这只是我所能查到的,我不能查到的……”
雷刹看着纸卷上一列又一列的名姓,一个又一个用朱砂写就的卒字,案上的铜铃“嗡”得一声,像孤坟前行僧手摇佛铃留下的悲悯。
第73章 石出(三)
铜铃古朴厚重, 暗哑无光, 它明明不过半指来宽,却显得那么沉, 那么重,不知哪朝哪代哪人所铸,它沉默无声又似含有千言万语。
这是风寄娘所有, 叶刑司临行前, 她托雷刹所交,言道:“这是搜魂铃,寻世间散落魂魄, 搜人间莫白冤屈。”
雷刹不解道:“我以为人死转世。”
风寄娘笑起来,笑里意味不明,回道:“雁过尚且留痕,风生水起涟漪, 何况人?”
但是,叶刑司这次出行,搜魂铃…… 无声。
那些人消散得无影无踪, 无念,无怨。他们出生时或呜咽, 或大哭,继而蹒跚着跌撞着长大, 或庸碌无为,或搏得万贯家产,或通晓诗书, 或家有妻妾儿女成群。他们来得坦然喧嚣,去时寂寂,烟消云消,连半点的不甘都没有。
那些的默然反而令人生怖。
单什与阿弃都头有点发懵,那些鲜红的卒字让他们感到愕然,知晓此案涉及人数过千,可到底隔了层云雾,有点摸不着头脑。
叶刑司闭了闭眼,他本不屑鬼神之道,出去查案时还有点不以为然,即使名录在手,他也不过尔尔,上面所记或生或死的,生者还在人间,死者已归尘埃,哪怕搜魂铃响,夜色下藏在暗处,躲在虚无间的残魂听到铃声,飘飘荡荡地现出影迹与他回应。
除却死者。
叶刑司不曾见过这等诡异的景象,心头骇然,却仍无感,他们无应答,他们许是消失得古怪,可是对于一个个无法回应的已死之人,叶刑司实在生不出多于的怜悯。
直至在一个小村,户主已经垂老,他亦是名录上的人。老者所生子的几个子女,二女已经出嫁,长子应召入伍一去不回,二子溺水意外身亡,三子染疾无钱医治也已西去,留下二老相依为伴。
叶刑司寄宿老者家中,稀清的黍米粥,一碟盐醋长豆,一碟风鸡,这是这户贫家农户一年到头也难得丰盛的一餐。叶刑司拿银酬谢,睡到半夜,听到老妪饮泣,才知老者寿终,他后知后觉地摇了摇搜魂铃。
老者茫然站在床前,看着发白背弯的老伴,叹息一声,与叶刑司道:“过路郎君,托一句话与我老妻。”
叶刑司道:“老丈请说。”
老者魂魄正欲开口,叶刑司只感手背一凉,一股阴寒之气顺着脚底背爬到头发丝,他不禁打了个哆嗦,再回过神,老者已经消散。他再摇搜魂铃,铃声荡开,却是死寂的永夜,风声、泣声、喘息声全都消于无形、
等叶刑司再一眨眼,屋内昏昏惨惨的油灯摇着豆大的微火,将老妪身影挤在斑驳的泥壁上,干草垫散发着霉腐的气味,一床破被盖着老者还残留着些些余微的尸体。
老妪悲泣着,她又是平静的,嘴里絮念着:“人老,哪有不死的,好赖去得安生,没病没痛,是老天厚待了,厚待了。”
叶刑司的五脏闷着一团火,发不出来,只将自己的肺腑烧得滚烫,连着悲伤惊愕都化成温烫的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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