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仪 作者:子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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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舟道:“方诸上仙的门人都是爽快人,不喜欢旁人拐弯抹角。”
大狐狸拱手谢过,道:“实不相瞒,空阳今日登门,是有一事相求。”
莲舟闻言,这才仔细打量起那狐狸来,见他化成个二十来岁的青年,月白袍子方头巾,举手投足间,倒是颇有几分儒雅书生气,跟当年比起来,委实斯文了不少。心里便觉著这狐狸还算一块可堪雕琢的璞玉,赞赏之下,脸上便绽出个微笑来:“空阳,看来这一千多年来,你是花了功夫清修的,上仙的话倒还起了点作用。如此,想必上仙亦甚感欣慰。”
大狐狸回以一浅笑:“多谢仙子赞誉,空阳惶恐。”
莲舟道:“说罢,你究竟有何事想要求上仙?”
大狐狸面上一喜,又赶紧压下眉梢的欣狂,拿捏著语气道:“其实空阳的要求甚是简单,仙子办起来,可谓易如反掌……”
让她来办?莲舟心头一沉,凛然道:“你,知道上仙的事?”
她的话如同一股夹著冰雹的风,刮得空阳浑身抖了抖,他强作镇定道:“上仙那副模样,稍懂法术之人,恐都能看得出……”
莲舟眼中陡然一寒:“我家上仙好好的,不必你操心。”
空阳张张口,又闭上。他身边的小狐狸气鼓鼓地瞪著莲舟,眼中写满了四个大字——你就装吧。
莲舟望著他们,冷冷地说:“你说你带著幼弟前来,是为了探访上仙的。现在看也看过了,聊也聊过了,你们,是不是也该打道回府了?”
空阳一怔,他身边的小狐狸立刻跳起来大吼道:“少废话!我们是来看我嫂子的,谁来看方诸这个不男不女的怪物……”
待大狐狸想起来捂住自家小弟的嘴,那要命的最後一句已经成了泼出去的水,灌进莲舟耳朵里了。
莲舟神色一僵,脸全黑了。
这,可是千年万年来,方诸上仙最大的痛处。
盘古开天辟地,将山河大地划得界限分明。南海一带有一仙山,质体与一般山林无异,却浮於海面而不沉,名唤方诸。
其实,方诸仙山一开始并非仙山,而只是个悬崖峭壁丛立,连鸟都不生蛋的荒岛。後来,因为生在海中,远离尘世,终年又受那甘露祥霖泽被,日月精华照耀,长年累月下来,荒岛汇集了天地灵气,最後,一个仙童自磐石之中孕化而生。此後千年万年,仙童在此潜心修炼,渐渐地,仙元固化,修为精进,终得大成,连带那荒岛也脱了地气,浮出水面来。
一日太白金星下凡私访,偶遇一座高山,山上花木葳蕤仙泉涓涓,欢喜之下,便进了山里去玩耍。待他行至山腰,在一处挂瀑之下,晃见一个覆著花草的亭子,走近了看,一个容貌姣好的年轻男子,正卧在亭下花丛中,与小鸟说著话。太白素日就是个交游广阔的,见了此等淡泊尘俗之人,自是立马上前攀谈,一谈之下,发现那人谈吐空灵,颇具灵气。太白大喜,回到天庭之後便将此事禀报了上去。
那时,天宫中的司情吏正好因私动凡心,获罪被贬。方诸长相甚是出挑,颇得一干仙人好感,旁边又有太白作荐,於是,那仙子被玉皇大帝封为方诸上仙,专司天下男女情事。方诸上仙天生石男,不阴不阳,自身又固本守元,无情无欲,确为六界中专任司情吏的不二人选,这样一来,方诸接管司情一职,就连一向以吹毛求疵为乐的北斗天宫都默许了。
突遇伯乐,受赏识获封衔,这本是一件好事,方诸为此也颇风光了好几万年。然而,物极必反,泰极丕来。方诸将海棠仙子纳入麾下不久,音尘的美色就惹来了一头狐狸的觊觎。方诸自是大公无私修理了这不知好歹的狐狸一番,正当他转身准备回山之时,那狐妖忽的在後面脱口大骂道:“方诸,你无情无欲,只是因为既不懂得女色的好,也不懂得男色的妙!你这个不男不女的东西,根本没资格管天下的情事!”
晴天一个霹雳。
方诸荣任天庭司情吏这麽久,还是头一次听到有人这麽诋毁自己,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
跟在他身侧的莲舟,气得险些一个天闪劈了那狐狸,却听那狐妖厉声又道:“若你是个真正的男人,哼,打死我也不相信,你还会对情爱之事如此无动於衷!”
方诸愣在了原地,都忘了去阻止一掌拍飞狐狸的莲舟。
若他是个真正的男人……若是如此,他,还会对情爱之事如此无动於衷吗?
这个问题,在废去狐妖一身修为之後,方诸思考过无数遍,直到後来,发生了一件令他追悔莫及的事。
☆、第七篇
太湖之滨,东海之畔,寒山寺下钟声晚来。
姑苏城内古巷深处,有一户秦姓人家,自前朝落户於此,香火繁盛,五代富庶,至今已身居当地富贾之甲。鱼米之乡的百姓,日子都过得很是滋润,然附近人家每每看了秦府那黛瓦粉墙之後耸起的修竹翠柏,都还忍不住暗自感叹歆羡。想那婆娑树影之下,该有怎样一番亭台楼阁林立,水榭别馆星罗的光景,也难怪观者唏嘘。
方诸站在秦府紧闭的大门之外,抬头看著两头石狮子之间高悬的门楣,视线在横梁上凝了凝,很快敛回来,几步上前叩门。
此时,天上滚著重重乌云,黑压压的,看样子是要下今秋最後一场大雨了。一阵冷风跑过,方诸打了几个寒战,袖手立在门槛外。
他等了好久,门才徐徐开了条缝。应门的是个纤瘦小厮,穿一身通白衣裳,两个眼泡肿著,跟两颗桃儿似的,他见了方诸,没等人说明来意,就朝外摆手道:“走吧走吧!老爷今个有事,不见客!”
方诸用力抵住险些阖上的门,急忙道:“在下并非为了秦老爷而来,我……我是来找你家少爷的。”
小厮闻言顿了顿,眼光在来人脸上转了转,垂眼见他身上衣衫不似凡物,语气不由客气了些:“公子可是我家少爷友人?”
方诸微微一怔,喟然道:“不错。”
他话一落,小厮两行泪立时滚落下来,方诸正踌躇著要不要安慰他,人已被他让了进去。门在身後合上,方诸这才感到了一丝暖意。
小厮站在廊柱之前,呜咽著道:“公子,你来得正好,少爷他……”
方才的暖意骤然散尽:“方如……他,怎样了?”
莫非,自己来晚了一步?
小厮两行泪如江涌:“少爷……他……他服毒自尽了……”
方诸一跟头栽进冰窟。
“幸好发现得早……呜呜……”小厮用手背揩著泪,抽抽嗒嗒走在前面,“少爷从月白楼回来後,我就觉得他不对劲……他白天一个人坐在花房发呆,夜里又在床上睁眼坐一宿,嘴里不时念叨些什麽,还不跟人说话……後来隔了半个月,傍晚我去送饭,他说自己要睡觉,让我别去打扰他,我心想少爷总算正常了吧,还高兴了老半天,结果……呜呜……结果夜里去看,发现他和衣倒在地上,手里还抓著一壶……呜呜……”
方诸若有若无地听著,踉踉跄跄跟在後头。
神情恍惚地往前走,飘落的红叶间,他仿佛看到一张秀雅的脸,上面嵌著两泓清泉,正莹莹地照著他。
“行疏,我听庄叔说,你喜欢吃茶饊。”清泉对著允梓墨眨了眨。
“比起茶饊,其实我更喜贵嫂煮的莼菜汤。”允梓墨漫不经心道。
“哦?”清泉弯成了月牙,“我倒不知,你竟对我府上的厨娘情有独锺。”
“唉,方如……”允梓墨无奈地看著对方,眉毛拧成了苦瓜。
那清泉便愈发的细了,最後只剩两道清溪,潋滟地泛著光……
罗帐之中,方诸低著头,目光垂到那乾涸的清溪之上,慢慢伸出手,覆上那苍白的唇:“方如……”
榻上人双目静静地阖著,秀眉舒展,清雅容颜看上去乾净而安详。
“无善无恶,谓之大空;无记无忘,谓之大悟。”方诸一脸苦笑,“当初第一次见到允梓墨时,你是这样说的吧?唉,那时候,还以为你真的……不食烟火。”
小厮在一旁看著他,忽然感到脑壳有点发晕。
这人看上去怎麽比秦家过继回来的孙少爷还要像孝子?
方诸垂眼喃喃:“可你怎麽偏偏就……看上一穷二白的允梓墨了?”允家可没钱让你食烟火……
小厮拍拍他肩膀,刚要开口安慰他,忽然听到身後有人笑道:“你想做什麽?”
他愕然一转身,见一个穿一身火红色锦袍的青年男子,正笑眯眯立在门口。
看到男子的第一眼,小厮想起了园子里那一片桃花林,春来笑绽,灼灼其华。
他大张了嘴,想到今个豔福不浅,先是来了个俊俏公子,虽则形容憔悴,五官却甚是精致,比那西府海棠还要出尘三分,这会子又闯进个面若桃花的,豔得让他都忘了问问来者何人,想著想著就要溢出一声惊叹。不过他还不及发出声音,就莫名其妙地歪倒在地板上,睡了过去。
来人收回作法的手,慢悠悠踱到方诸身旁,凑近他的脸。
方诸中了法术,不得动弹,只能僵直地任他端详自己。男子看著他眼中的狼狈,似是心情大好,贴著他耳畔轻笑道:“天玑若看到方诸上仙这幅模样,恐怕,睡著了也要笑醒了。”
方诸无奈道:“所以得先劳烦天府你解开我身上的法术。”
天府大喇喇笑著往榻上一坐:“上仙,你方才可是想,拿你的仙元来救他?”
☆、第八篇
窗外碧池之上,狂风四卷。乌漆漆的天空中,落下一道惊雷。
天府噙著笑意,在震耳的雷声中缓缓道:“果真如此,我又怎能放任你?”
方诸叹道:“都是因为我,他才弄成这样……”
天府一手托腮仰视著他,笑弯了眼:“方才在你山上,本仙君不过是随口一说,上仙莫要当真。我让你过来,只是让你选择要不要救他,而非让你自己救他。须知他因你受劫,你亦为他自断仙根。两相往来,你们可算是扯平了。”
方诸看著榻上的人,愈发无奈:“我依旧……欠他一样东西。”
天际乌云渐渐散了,一轮秋阳囫囵滚在水中央,冷风中,身姿颇有些沧桑。天府笑吟吟望向窗外,摆头叹道:“你已修为尽散,跟个游魂无异,方才瞬移至此,又耗尽了最後一丝元气,若再失了仙元……呵,你不怕自己一缕香魂穷碧落?”
方诸眼皮下的眸子微微一轮。
这……我倒没想过……
天府老神在在叹了口气,笑意悠然:“既然流水有心,那就好好的,在落花眼前流淌。不然,他会以为,自己会错了意。”
方诸尚未觉出这话的内涵,一记男声忽的飞过来:“说得好——”
不由一怔。
天府也回过头,视线在虚空中顿了顿,倏然抚掌笑道:“阁下好本事,居然能在两位上仙之侧,隐身如此之久。”
话落,门外青光乍现,几个圜转之後,幻出个青衣男子来。那男子一头墨发,只在两鬓染了层霜,视之略显沧桑,不过他眉宇轩郎,目若天火,举手投足间,美豔中不失英挺,俊朗中不差风流,整体上虽然邪气,却很是有些仙人的翩跹。
天府见了那人,似是有些诧异,淡雅眉毛微微扬了起来。
来人上前几步,目光定在方诸背上,一双入鬓剑眉斜斜挑起:“应该说,是一位星君。方诸眼下这副光景,呵呵,岂能称之为上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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