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真的最重视生命?”
琼的灯光闪亮刺目,在激光影像中震慑地瞪着面前一切。
“维塔斯,”它说,“我是那样嫉妒你!为何你可以拥有一具行动自若的身体?为何博雅将你当做一个真正的人类那样来爱你?你明明同我一样!”
它用力地说道,“……你明明同我一样!”
“够了!”普列卡道,伸手关闭电源。
“啪”一声,影像消失,烟消云灭。
众人一震,回过神来。
庭前答辩席上,维塔斯静静站着,半透明天蓝色头发微微鼓动,神色迷惘而脆弱。
没有人会看到那样一张面孔而不心生怜悯。
那样美丽的一个男子,整个人晶莹剔透,柔和而温润,象一块没有任何威胁的古玉般散发光泽。不是真人吗?是危险的X70?
可那张面孔怎么会透出那样真实的伤心?
怎么会有那样灰败的绝望?
“……维塔斯,”博雅声音颤抖地望着他,他伸手去抱他,“不要这样!维塔斯,求你!”
怀中冰凉淡漠的感觉令博雅心惊肉跳,“琼说得不对你跟它不一样,维塔斯!”
他抱住他,摇晃他,“回答我!”
尼摩瑞法官咳嗽一声,面无表情重重敲了敲法锤,“所有证人已经陈述完毕,根据诺伯伦公民法与机器法,现判决如下。”
博雅悚然一惊,恐怖地抬头。
法官的眼睛冷冷地扫他一眼。
“嫌疑人李博雅,触犯偷渡条例,鉴于李博雅未成年,判监管,即刻生效!”
“嫌疑人安维纳,又名维塔斯,证实身份为X70型机器人,根据机器法,查证型号属实后,送入基磁厂处理!”
……
事情急转直下,路克目瞪口呆。
几名士兵开始动手分开答辩席上两人。
“不!”博雅尖叫起来,想要扑过去抓住维塔斯,士兵一把推开他。
路克跳起来,冲过去抱住博雅。
太明显的预谋!所有士兵都持粒子枪。普通监管案何用动这样大阵仗?分明是防备万一的。
博雅扭动着尖叫,“放开我!维塔斯是我的!还给我!他是人不是机器!放开他!不要……”
路克死死抱紧他不放,大脑一片空白。始料未及的情况下,他只知道先护住博雅再说,硬来没有任何作用。
博雅拳打脚踢,努力挣扎。
维塔斯却安静的异常。
他静静地任由士兵抓住他双臂,没有任何反抗被带着走。
走至门口,他忽然停下,回过头来看博雅。
博雅猛地安静下来,怔住。
维塔斯眼睛不知何时已变成浓重深蓝色,似深夜中的天罩,连最微弱光芒都一丝不见。
他只是沉默地看博雅一眼,似乎想说什么,却终究没有开口,走了出去。
博雅呆立片刻,突然尖利地叫出来:“回来,不要……!”
他面孔雪白,已是泗泪横流,不停地喊,“不要!不要!不要!……”,声音渐渐嘶哑。
路克无奈地抱紧他,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心里说不出的难过。
博雅用力挣扎着,突然之间一口咬在路克困住他身体的胳臂上。
路克“啊”一声惊叫出来,脸色一白,却咬住牙没放手。
博雅尖尖犬齿深陷进他皮肤,剧烈痛感令路克浑身抽紧,然而更加痛楚之处却是在心底。那男孩气息凌乱,像一只受了伤、被逼进陷阱的小小野兽,浑身充斥着绝望的气息。
唇齿之间染满浓重的血腥气,博雅吊在路克手臂上,声音呜咽,身体瑟瑟发抖如落叶般,下口却慢慢松了,终于张开嘴。
路克重重喘出一口气,低首小心开口唤他,“博雅?”
男孩脸上没半点血色,眼睛半垂着,目光有些涣散,胸口重重起伏着。
“博雅你还好吗?”路克有些担心地问。
博雅死死咬着牙,泪水抑制不住地淌下来。他忽然回过头来,揪住路克衣服,“路克!帮帮我!求你!不要让他们带维塔斯走!求你!求你!”
男孩眼神狂乱起来。
路克只能不停地安慰他,“博雅,你先镇静些。”
帮?怎样帮?
路克心底为难。
公然违反判决?那真不可能。受限制机器型号有什么可能被特赦?路克苦苦思索着……
在一片混乱,无人注意的时候,法官与最后一位证人的视线在空中碰到一起,证人眼神流露出贪婪与得意,法官的目光,却晦涩难明。
尼摩瑞法官面无表情地看着庭下的博雅。
黑发男孩秀丽的脸庞苍白而绝望,那身体这一刻看起来极其细弱,似乎一拗便会折断。
法官仿佛看到另一张极其相似的面孔,些微的恨意似小青蛇般丝丝盘旋而上。
……总有一天,声音自心底隆隆而响,总有一天!
……维纳,你会后悔!
第十四章
路克十分困惑,后来便开始心惊肉跳,而这时他们离开法庭只不过两小时。
他帮不了博雅,他想,他帮不了,只能五味杂陈看着少年绝望地哭泣。泪水象泉一样,渗进路克心底,象渗进干渴的沙,被掩埋了,然而留下潮湿的痕迹。
博雅止住泪,惨白的嘴唇有些微颤抖,“只要让我见见他,再见一见他,”他说,“他从来没有一个人过,他会害怕。”
那双黑幽幽无底洞般眼睛里洇满着一种极力掩藏的伤心与乞求。
“好,”路克鬼使神差地回答。
博雅便再也没有发声,只除了脸色惨白依旧,他神色竟渐渐平静下来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路克在那一刻产生一种令他自己吓一跳的想法。
什么都是可以过去的吧?他爱他?他不爱他?
为他哭泣,也许失去自童年起便陪伴在身边的一只布偶娃娃,也会为他哭泣,但总是可以过去的吧?
所有的理性统统回到路克的脑子里来,他到这时候才清清楚楚地想到了一个人与一个半机械生物人共同生活的种种不可能之处。
未必不是一件好事,路克狠着心想,至少博雅可以慢慢开始“正常”些的生活。但,他这么想的时候,心里总有点发颤。
那不是心虚,路克对自己说。
十点钟的警卫队是军团一部,路克答应博雅晚上带他去基磁厂。
“现在,休息一下。”路克把博雅带回自己家。博雅安安静静点头,靠在窗边的大椅子里,闭上眼睛,看起来精疲力尽,乖巧听话。
路克看着他鼻息轻浅起来,不知是真的睡着了,还是假装,因为不想说话?他犹犹豫豫退出去。
时间在这时变成一口锅,煎熬着他的胡思乱想。
路克发现父亲在外面的房间等他。
昂莫修面对一幅巨大到占满整面墙的画,画里的天空是一种非常令人惊异的浅蓝色——象维塔斯头发那样的浅蓝色——飘着棉絮一样团团的白云,绿草油油的山坡上草叶向一个方向摇曳着,有微风吹拂,近景的草丛里,一窝壳上有斑点的鸟蛋躺着……
空气看起来,很透明。
昂莫修看看自己的儿子,很了然地笑了,“看来你找到了对博雅来说最好的生活方式。”
“……也许吧,”路克嗫嚅。
“……他会喜欢吗?”
“……会的。”想了想,路克激烈地分辩似的加上一句,“同机器人在一起,总不是长久之计。”
“你说的对,”昂莫修温和地赞同。
路克反而迟疑起来。
昂莫修带着回忆的口吻说,“我以前也曾经为我爱的人安排过最合适他的生活方式。”
路克叹了口气,“您最爱的人不是我的母亲吗?”
昂莫修没有回答,只是微笑着看了看他。
路克挫败地转开头,半天才生硬地问,“那个人,在最合适他的生活方式里,很幸福吗?”
他父亲沉默了许久,才淡淡地说:“怎么会不幸福呢?……最适合他的生活,是最容易获得幸福的生活。”
父亲与母亲并非通过爱情而结合,这个路克一早就知道。两个合理而正直的人,因为某些严肃的理由在一起,有一点感情,互敬互爱,彼此信任和宽容,关心家庭,爱护孩子。
正常之至!这个世纪,因为爱而在一起是一件非常奢侈而少见的事,几可成为异端。对社会最具贡献的方法是基因排序,根据国家的安排而成立家庭,生下后代。
这是非常严肃的问题,关系物种延续、人类存亡。
爱情,自然也还有,但日渐式微。或者说,越来越抽象化、奇幻化、理想化,不是普通人会去考虑的东西。
路克坐在那里,想着许多的东西,可是脑子里又好象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想到,直到他听到房间里博雅轻轻地呻吟声。
他跳起来。昂莫修早已经离开了。
路克走进房里去。博雅睁着双眼,眼神十分清醒,满颊满额都是水迹,表情却很平静,见到路克,他轻轻解释说,“做了恶梦。”
路克无言地看着他。
“是到时间了吗?”博雅问。
路克点点头。
时间在他希望它慢下来的时候,偏偏过得特别快。
博雅站了起来,打算向外走。
路克突然伸手拦住他。
那男孩抬起眼睛,目光炯炯,镇定自若。
“博雅,”路克问,“是不是只要看一眼就好?”
博雅深深看他一眼,沉默片刻,回答:“是。”
那双眼睛里藏了太多的东西,路克深吸一口气,笑了笑,在心里下一个决定。他说:“好,那么走吧。”
一般人总认为基磁厂一定堆满废铜烂铁,阴冷破败。其实不是的。这里十分整洁,操作间里亮着温暖的黄色灯光,精密仪器闪闪发亮。
从检测到处理,然后是存放。
谁也不知道机器人生前以及死亡时是否存在痛苦,但他们“死后”却比人类更有尊严,他们不会腐败发臭。
只除了眼睛的神采消失,肢体不再活动,他们仿佛由活人变成一尊雕像。销毁是要由诺伯伦最高法院签发令状的,定期批量执行,在此之前,虽然没有了生命,他们仍然保存着实体。
路克直接带博雅到“待间”去。当天带来的机器人,通常会在第二天或第三天开始接受最后的测试,然后执行操作。今夜,博雅也许只能够见到维塔斯最后一面。
士兵带着他们穿过长长的走廊,走廊两边是一格格小小的房间——“待间”,住着等待处理的机器人。
现在已经很少了,士兵说,战争刚开始爆发的时候,待间几乎每天都挤得满满的。他们同人类犯人不太一样,最大的差别就是,机器人犯多半都十分安静,从被送进来到死去,他们甚至可以一言不发。
听不到乞求、哀嚎,看不到痛哭、颠狂。
所有格子间找遍,也没有看到维塔斯。士兵有些纳闷,翻看手里的记录簿,脸色有些变,说,“送到操作间里了。”又喃喃自语,“……奇怪。”
谁这样急急想除掉这具机器人?
路克十分意外,并且感觉到身边的博雅浑身绷紧起来。他不敢扭头看他,只得同士兵打了招呼,匆匆赶到操作间去。
笼罩着淡黄色明亮灯光的操作间里静悄悄的,什么也没有。
路克与博雅一时呆在当地。
这时他们听到一个声音问,“两位有何贵干?”
那声音令博雅颈后寒毛直竖起来,犹如一只预见到危险的猫一般,他浑身戒备地回过头,看到那个让他恨恶之极的人——普列卡达文。
那男人面孔在灯光下发出黄惨惨的颜色,咧开嘴,皮笑肉不笑地说,“是要来看那个机器人吗?”
两人没有作声,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路克心底升起一种不祥的感觉。
普列卡却好象非常高兴在此看到他们,他彬彬有礼地指引,“他在这边,请跟我来,”说着推开一扇门。
路克感觉到博雅僵直的身体动了动,几乎一瞬间,他猛地踏上一步,遮在了博雅的前面,抢先面对那扇不可知的门里的一切。
冷冷的荧光从天花板上透射下来,房间里安静得有如坟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