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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方出现了一条长长的窄道,路的尽头是一片茫茫的灰色,四周都是灰蒙蒙的,是一个积满了哀愁的阴天下午。
狐王绯红色的礼服在风里微微摇摆鼓荡,像是有无数个看不见的鬼托着他的衣裳边,随着他的脚步静静的向前走。
窄道边有一座黄顶红漆木柱的凉亭,在黯淡的灰色中,那鲜艳的颜色艳的过分,黄色的顶盖,木柱上的红漆像是包在上面的一层锡纸,仿佛一触碰便会变成纸屑纷纷的落下来。
再往前走,有一座膝盖高的白石碑冷硬的矗在那里,碑心题了三个黑色的大字——黄泉路。
狐王向灰色窄道的尽头一路疾奔,在一扇高阔的黑漆木大门前停了下来。大门有二丈来高,嵌在两层高的城楼前,像一张紧闭的大黑嘴唇。大门两边高挂着两盏长明灯,仿佛楼上的黑漆木窗要是打开就能伸手构到它。
门顶上挂着一个大牌匾,在两边来回悠忽飘着的长明灯照耀下,上面题着「地府」二字极为清晰。
忽然黑漆木大门冒出两股滚滚的黑烟,浓重的黑烟在狐王面前缭绕,渐渐的黑烟淡去,牛头马面两位阴司手持收魂钩、勾魂戟,向狐王作了一揖,道:「大王,好久不见。」
狐王摆了摆手,压住心中的焦急,道:「两位不必多礼。本王这次来是有要事,麻烦两位通融一下,就不必禀报阎罗王,日后我自会当面说明。」
牛头马面低下头偷偷对视了一眼。
牛头一身暗蓝色短衫,脚踏黑色布靴子;人身牛头,头上两个尖角白森森的,像象牙;双眼漆黑,像嵌入了两枚黑色的棋子。
马面是个细条身子,一身上下两截的白色短衫,越发显得他骨瘦如柴;马脸长而尖,是个精明相。
他直起身体,略显为难的道:「这个嘛……」
狐王从袖中拿出两个梨花木盒子,塞进马面的怀里,轻声道:「这是南海龙八太子敖焰所赠的一对千年夜明珠,现转赠给两位赏玩,还请两位不要嫌弃礼轻。」
马面不动声色的把盒子塞进怀里,他背对着门上高挂的长明灯,那双和牛头极像的黑漆漆的马眼,空洞的像两个窟窿。
转了转眼珠子,他对牛头使个眼色,牛头忙让到一边,两人同时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恭敬道:「狐王请。」
高阔紧闭的「大黑嘴唇」在「吱嘎嘎嘎」声中缓缓向两边开启,灰色的窄长道又向门里延伸了。
狐王抬脚向里走去,忽然他回过头来,牛头和马面正脸对脸凑到一块低声说话,被狐王的突然一回首吓了一跳,倒是精明的马面正了正神色,问道:「狐王还有什么事吗?」
狐王笑了一下,道:「没什么,突然想起个事来。崔判官这几日在府里吗?」
牛头接过话,他的声音和他的长相一样,憨厚而呆滞,道:「不知前几日是怎么了,崔判官求玉帝让他另司他职。这几日已不在地府,不知是否到新的地方上任去了。」
狐王点点头,转身走了。
身后传来牛头马面低低的交头接耳,狐王越走越远,这声音便像牛头马面的身影,走到远处往回看,只看得见一个小黑点。
「这可是要上交的,你不能私吞。」牛头伸手过来抢马面从怀里拿出的梨花木盒子。
马面手一缩,把盒子藏在背后,奸笑道:「我先看看,我还没看呢。」
牛头道:「看什么看,你还能看出一个公一个母呢?」
马面又笑道:「听说这千年夜明珠要是磨成粉服了,美人可容颜不老,要是那丑八怪便能从丑变美。」
牛头揪住马面的小耳朵,恶狠狠的说:「说,你想送给哪个女鬼?」
马面「哎哟哟哟」嘴里只叫疼,脸上却没有一点被拧疼的痕迹,他装出一副丧气的脸,道:「什么女鬼?给给给,还不是给你。你以为我想天天压着一个凶神恶煞,动不动就给我脸色看的丑牛头?」
牛头松开揪着马面小耳朵的手,改双手掐住他的脖子,狠命的摇晃,「好呀,你嫌我丑,你敢嫌我丑,你今晚别想进房睡了……」
地府其实是个大城,和人间一样,有房子,有街道,也可结夫妻。只是这里终年阴暗深沉,这里的太阳早已经死了。
住在城里民宅里的是那些不愿投胎的鬼,不愿投胎的鬼多是冤鬼,只等把他们害死的人死后下了地府,在阎王面前当面对质,再由阎王定夺那些罪魁祸首该投到哪一层地狱里去受苦。而专管这类事物的便是十殿阎王之一的转轮王——薛。
狐王来到转轮王所在的宫殿。这里隐隐的能听到十八层地狱传来的哀嚎,使人的心脏很受震动。
殿前有两座一人多高的黑黢黢的长明灯,像是两座独脚的凉亭。昏黄的灯光从里面探出身子来,趴在排着队向里进的鬼魂身上。
鬼魂们都穿着素净的白衣裳,清汤挂面的长头发,惨白的脸,清冷而又安静。他们身上的姹紫嫣红都被这阴沉沉的古黯剐掉、洗涤掉了。
这一条队伍像一条长长的素缟,从殿门前一路延伸到殿里的大堂内,延伸到那高高坐在长案后的转轮王面前。
狐王擦过长长的鬼魂队伍往里走。
拿着厚册子和毛笔一个一个在核对人数的阴司看见了,忙在后面叱喝:「大胆小鬼,竟敢目无王法,站住。」说罢,他便搂着册子和笔追了上去。
到了殿里,狐王停住脚,面不红心不跳,倒是那阴司气喘吁吁。阴司心里纳闷,这鬼怎么这样有道行,行走间如风、如烟,飘渺的很。
转轮王坐在高阔而厚重的长案后,像是略微向前倾斜的悬在半空中,无形中他整个人仿佛被放大了。
案上有两迭高高的卷册,一个黄漆木长笔筒。殿里依然阴森森的,只不同的是泛着昏昏的绿光,转轮王身着湖绿色广袖长袍的厚实官服,两种光一起映在他的脸上,把他衬得绿油油的像是中了毒。
看见狐王,他放下手中的公务,一改方才严肃公正不苟言笑的面孔,嘻嘻一笑,「原来是狐兄啊,好久不见。上次来是有胭脂香把你勾来,这次又是什么啊?」
很令人意想不到的,这转轮王竟然是个面相只有十七、八岁的少年,瘦削脸,大眼睛,两条长长向上斜飞的剑眉,修饰了他因大眼睛而显得可爱的面容。不笑时有种凛凛逼人的英气,但这会的揶揄一笑便又露出他的天真可爱来。
他对追着狐王进来的阴司道:「去给狐王搬个凳子来。」
这阴司早在转轮王叫「狐兄」时就站住了。这会听到吩咐,应了一声,搬来一张檀木大靠椅,放在地上,请狐王坐。
狐王冷冷一笑,掀起袍子的后襟坐了下来,阴司便看到了狐王那条蓬蓬松松的深紫色长尾巴。
这个阴司是不久前才上任的,做事认真的他对什么都好奇。他在心里想着,这便是千年难得诞生一只的九尾狐了吗?他现在还有这一条尾巴,听说这最后一条尾巴要是修炼没了,就可飞升成仙了。而且成仙后也是马上坐上高位的。
这会狐王的脸色并不好看,但是他是狐狸精,一张天生的笑面,不笑也像是在妩媚的笑着。
他斜了转轮王一眼,开口便道:「我老婆在哪?」
转轮王听到这话,脸上的笑意有了一刻的停滞,他扯起大袖遮住嘴巴,把坏笑掩在袖子后面,问道:「你怎么道我拘了你老婆?」
狐王冷冷哼一声,道:「我故意用公事公办的口气和牛头马面说话,如果在平时,他俩反要倒过来怪我生分,但是这次他俩不仅顺水推舟,竟然还想讨点『小意思』,你说这蹊跷不蹊跷?」
转轮王两手插在大袖筒里,嘿嘿嘿的笑起来,上眼皮和下眼皮快要合在一起,眉毛却向上挑,极为的得意和奸诈。
他低声自言自语道:「那是为了拖住你我好办事。」
狐王眼皮也不抬,随他得逞的奸笑去。又道:「我又从牛头马面那里得知崔判官已不在地府里。这事情就一目了然了:因为某人的老婆跑了,所以拘了我的老婆泄愤。」
「啪」的一声响,转轮王一改方才的得意,手往长案上一拍,鼓着嘴巴,竖起斜飞的剑眉,怒道:「你以为我老婆为什么无缘无故的跑了,还不都是因为你。」
他越说越生气,按捺不住心中浪涛般的怒火,揎拳掳袖,往长案上急急的扫了两眼,抓起黄漆木长笔筒就要向狐王砸过去。
那个阴司一看两位大王真的要打起来了,因他是新任职的不了解情况,不晓得互骂和打架是两位大王常干的事情,吓得一个箭步冲上去,从一旁抱住转轮王的双臂,道:「王爷,息怒,息怒。」
狐王翘着腿,两手轻轻揽住膝盖,云淡风轻的笑道:「老婆跑了能怪得了我么?我们俩逛过堂子,去过妓院的事难道是假的?」
转轮王才压住怒气,狐王又来揭他的火炉盖子,再也忍无可忍,把手中的黄漆木长笔筒掷向狐王,只不过被阴司抱住了双臂,没有掷多远,长笔筒「咚」的一声跌在狐王的脚边,滚了两下。
「死狐狸精,臭狐狸精,烂狐狸精!」转轮王口不择言的指着狐王臭骂,骂着骂着仿佛想起了什么停了口,笑嘻嘻的瘫坐在身后的高背大木椅上,懒洋洋的道:「也不知道谁在新婚之夜把自己老婆给做死了。如果真的欲求不满,可以找闺房院的玲玲啊,珑珑啊,香香啊,盈盈啊。」
狐王脸上顿时红一阵白一阵,然而嘴上还是逞强不肯认输:「那说明本王有男子雄风。不像某人哄不好自己的老婆就拿别人的老婆来泄愤。」
转轮王对狐王的挖苦讽刺也不以为忤,他道:「苏四的确是在我这,人死了不来地府到哪里去?他是阳间的寿命到了,要重新转世投胎。
「我看,狐兄你还是等着和他下辈子再续今生之缘吧。说不定来世他能投个女胎,以狐兄的男子雄风,一定能和她生个十个八个小狐狸精出来。哪像现在的男子之身,需要借助子母河的水来生,还只能生一个。哎,狐兄……」
狐王懒得听他胡扯八道,东扯西拉,打断他的话:「你少啰哩八嗦的。因为崔判官以前欠我一个人情,那天我讨了回来,讨的就是我老婆在阳间的寿命。那生死簿上我左看右看,我老婆也不会是在二十岁而亡。」
转轮王阴着脸看着狐王,牙齿咬的格格响,恨不得把他塞进嘴里嚼着吃了。他对站在一旁的阴司道:「你下去告诉那些鬼魂,今日的公务推到明日再办,让他们明天再来。」
一旁的阴司领了命便下去了。
殿里只剩下转轮王和狐王,两人一上一下的站立对视着。狐王身上绯红色的礼服和这阴森森的大殿很有出入,有些暖意凌驾于这森幽阴凉的空气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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