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破狼 作者:priest(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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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比邻而居、不避敲门就能随意去找的人,如今连见一面都要为难别人。
长庚有点落寞地低了低头:“这位大哥……”
亲卫吓得跪下了:“属下不敢。”
“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长庚连忙摆摆手,随即他无奈地笑了一下,叹道,“以前在雁回,我还给他侍过药的,就想看一眼,要实在不方便就算了,我……”
他有点说不下去了,只好拘谨地笑了一下。长庚心里暗下决心,倘若这一次被拒之门外,他就再也不来自取其辱了。
谁知就在这时,旁边另一位亲卫上前咬耳朵道:“大帅不是吩咐过,殿下若要见他不必通报吗?别榆木脑袋。”
长庚耳聪目明,当然听见了,他有些惊愕地抬起头,心里一时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就这么着,他被放进去了。
帐中药味未散,床帐拉开着,一个人无声无息地躺在那里。
稍稍走近,长庚才发现顾昀原来没睡着。
顾昀可能是头疼,双手紧紧地按着自己的太阳穴,眉头皱得死紧,竟没有察觉有人进来。
长庚在离着几步远的地方干咳一声,轻轻地叫了他一声:“侯……”
他刚一出声,床上的顾昀瞬间翻身而起,一探手从被子里抽出了一把佩剑,脱鞘三寸,长庚连眼都没来得及眨,雪亮的剑刃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寒意顺着他的脖颈攀爬而上,持剑人就像一条被惊醒的恶龙。
长庚被他杀意所震,脱口道:“十六!”
顾昀幅度极小地微微侧了侧头,好一会,他才眯起眼睛,似乎认出了长庚,含糊地说了一声:“对不住。”
他将佩剑重新塞进被子里,在长庚的脖颈上轻轻地摸索了片刻:“我没伤到你吧?”
长庚惊魂初定,一个隐约的疑惑却忽然冒出来,他心想:“他不会真的看不清吧?”
可随即又觉得不可能——安定侯怎么会是个半瞎?
顾昀摸到了一件外衣,胡乱披在身上:“你怎么来了?”
他一边说一边想要站起来,不料一下起猛了,身形微晃,又坐了回去。顾昀深吸一口气,一手抵住额头,一手按着床沿。
“别动。”长庚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他。
他迟疑了一下,弯下腰将顾昀的腿扶起来,重新放回床上,又替他拉过被子,避过一把乱铺在床头的长发,扳着他的肩膀扶他躺下,做完这一系列的事,长庚尴尬地在旁边傻站了一会,搜肠刮肚不知该说什么,只好僵硬地问候道:“你怎么了?”
顾昀身上的药正发作,没料到正跟自己“闹脾气”的长庚会突然来访,当下也只好勉强忍下头疼和耳边忽震耳忽模糊的声音。
他打算先把长庚打发走,便若无其事地笑道:“让一个翻脸不认人的小白眼狼气的——劳烦殿下给我拿壶酒来。”
依照他的经验,这种时候,喝一口酒好像能好一点。
长庚皱着眉,狐疑地端详着他。
顾昀头痛欲裂,便顺口扯谎道:“沈易配的药酒,治偏头疼的。”
听闻古时候那挟天子令诸侯之人也时常犯偏头疼,人皆有类比联想之心,他这么一说,长庚果然被糊弄住了,将他挂在轻甲旁边的一把小壶取来。
顾昀一口气灌下去半瓶,眼看要干瓶,长庚忙握住他的手腕,强行将酒壶夺了下来:“够了,药酒也不能这么喝。”
烈酒入腹如火,全身的血都沸腾了起来,顾昀吐出口气,果然觉得眼前清明了些,只是可能酒喝得太急了,他觉得有点上头。两人一时没话说,大眼瞪小眼了一会,顾昀有点撑不下去了,便靠在床头,轻轻合上了眼。
他这分明是送客之意,长庚也知道自己该走了,可是脚下却如同生了根。
长庚一边在心里唾弃自己:“你操心也是白操心,还不识相快走。”
一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替顾昀按起穴位来。
边按边觉得自己贱,可手却停不下来。
顾昀额头冰凉,除去一开始皱了一下眉以外,便没发表别的意见,乖顺地任他摆弄。
直到长庚的手有一点酸了,低声问道:“好些了吗?”
顾昀才睁开眼,沉默地看着长庚。
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亦有一得”,顾昀这辈子借着酒意,竟偶尔也会说句人话。
他忽然开口道:“就算到了京城,也有义父护着你,不用害怕。”
长庚狠狠地一震,在灯光晦暗处几乎是打了个哆嗦。
他在这样一个微妙又早熟的年龄段里,当他心里知道自己无可倚仗的时候,就能咬着牙让自己变成一个冷静克制的成年人,可是这一点逼出来的强大很快就会在他所渴望的一点微末温暖面前分崩离析,露出内里一团柔软的孩子气来。
顾昀冲他伸出一只手:“义父错了,好不好?”
他并不知道这一句话是怎么穿透那少年冻裂的心魂的,本意想来也不怎么真诚,因为顾昀大部分时间并不认为自己有错,即便偶尔良心发现,也不见得能知道自己错在哪。
他只是借着酒意带来的温柔和纵容,给了长庚一个台阶下。
长庚紧紧地扣住他的手掌,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僵硬了多日的肩膀突然就垮了下来,差点哭了。
他发现原来自己一直以来等的不过就是那么两句话,只要那个人当面跟他说一句“义父错了,没有不要你”,让他能感觉到这世上没有了虐待他的秀娘,没有了来不及见最后一面的徐百户后,还给他留了一点温暖的念想……那么他就可以原谅小义父的一切。
从来的和以后的。
不管他是叫沈十六还是叫顾昀。
顾昀觉得眼皮越来越重,便靠在床头闭目养神,几不可闻地说道:“长庚,很多东西都会变的,没有人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的归宿在什么地方,有的时候不要想太多。”
长庚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的脸,目光中不知不觉中带上些许小心翼翼的贪婪,心里悲哀地承认顾昀说得对——很多东西会变,活人会死,好时光会消散,亲朋故旧会分离,山高海深的情义会随水流到天涯海角……唯有他自己的归宿既定且已知,他会变成一个疯子。
顾昀往床榻里面挪了挪,伸开手臂,拍拍自己身边:“上来,明天还要赶路,在我这凑合一觉吧。”
后半夜,长庚在顾昀帐子里睡着了,乌尔骨照常不肯放过他,噩梦依然一个接一个,可是他鼻尖上总是萦绕着一股淡淡的药味,潜意识里就知道自己很安全,甚至隐约明白这是在做梦,那些恐惧与怨恨便似乎和他隔了一层。
这对于长庚来说,已经算是难得的安眠了。
当然,要是他醒来的时候,没发现自己压麻了安定侯的一条胳膊,还没完没了地往人家怀里钻就更好了。
尤其顾昀那混账永远也不会体谅少年人敏感多变的心,别人越是局促,他就越要雪上加霜。顾大帅自以为同床共枕一宿,长庚就已经算跟他和好了,于是故态重萌地可恶起来,他不但揉着胳膊拿人家取了一早晨的乐,还大有以后要时常挂在嘴边拎出来鞭尸的意味。
此人头天晚上那一脸病入膏肓的虚弱样又是装的吗?!
沈易一大早就看见长庚面红耳赤、怒气冲冲地从帅帐里夺门而出,一整天始终绕着顾昀走。
行路中,沈易纵马过来,觑了一眼顾昀的脸色,一语双关地问:“没事了?”
顾昀大尾巴狼一样,满不在乎道:“一个毛孩子,这么点小事,本来就没什么。”
沈易眼睁睁地目睹了他前两天团团转的那个熊样,无言以对,只有冷笑。
顾昀轻车熟路地假装没听见,远远地看了一眼长庚的背影,忽然道:“你说我将来把玄铁营留给他好吗?”
沈易木然道:“你想害他不得好死?”
顾昀“啧”了一声,仿佛是嫌弃他扫兴。
“你还真以为玄铁营是什么好东西?我跟你说句心里话,子熹,你别嫌我说的不中听,”沈易道,“玄铁营在老侯爷手里的时候,是国之利器,到了你手里,就成了‘国之凶器’,利器宝光四射,人人都爱,凶器可未必。”
听出他话里有话,顾昀脸上懒洋洋的笑容收敛起来。
☆、第16章 风云
这其中错综的复杂关系,要从先帝说起。
先帝戎马倥偬一生,文治武功,是个不世出的传奇人物。他老人家一手将大梁推至如日中天处,使六合之内,无人敢犯,玄铁营和灵枢院都是经他手创立的。
可惜这位英明神武的先皇帝是个鳏寡孤独的命,在位期间娶过四个皇后,没有一个命长的。一生共有三子二女,其中四个让他白发人送了黑发人,先帝驾崩时,膝下只剩下一个早早出嫁的长公主。
传说长公主十六七岁的时候也大病了一场,差点死了,幸好已经与安定侯有婚约,护国寺的大和尚给公主立了长明灯,又谏言让公主早日出嫁冲喜——别说,嫁人后,公主的病果然就慢慢好了。
这么看来,一个个皇子皇女们早夭,倒像是被先帝给克死的。
一辈子都在死老婆死孩子的先帝爷临终时,将玄铁营与至关重要的兵权留给了最钟爱的公主夫妇,但大梁江山不能改姓,下一任皇帝只好从旁支过继。
当年今上之所以顺利登基,长公主的助力也不小。
元和皇帝对长公主很有感情,直到她过世,都一直尊其为“姑母”,又将她的独子顾昀接到宫里照顾,亲自赐字“子熹”,多次对文武百官说过“子熹如朕亲弟”,令太子私下见了,也要尊其为“皇叔”。
叔还是婶倒都是虚名,不太要紧,要紧的是当年顾昀这小小的男孩身后,安定侯一系的大梁兵权。
老侯爷旧部仍在,倘若顾昀在元和帝那里有什么不好,皇上的江山能不能坐稳还两说。
元和皇帝趁顾昀年幼,用了十年的时间削弱安定侯旧部,玄铁营在这种软刀子下几乎不复存在。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西域边防吃紧,外敌来犯,接连派了三个主帅,不是老了就是饭桶,隐隐出现重文轻武之势的大梁朝中歌舞升平惯了,居然没有一个拿得动刀兵的男人。
沉寂多年的灵枢院突然集体上书请愿,要求重启玄铁营。
被皇帝磨砺了十年的废铜烂铁就差一口气,终于还是没死绝,在顾昀手中起死回生。
顾昀对皇上的感情很复杂。
一方面,老侯爷与公主过世后,是皇上抚养他长大的,元和皇帝给了他父母都没有给过的温情。
公主可不是深宅妇人,那是个横刀立马的女巾帼,单是她能活到出嫁,没被天煞孤星的爹克死,就可见其是个真英雄了。顾昀天生两个爹,不知道慈母长什么样,他路还走不稳当的时候,就被那不靠谱的两口子带上过北疆战场,餐风饮露吃沙子长大,平生所遇的一点娇惯与柔软、风雅与斯文,算来全来自于元和皇帝。
另一方面,元和帝性情柔弱,年轻时,他这种柔弱勉强能说是“多情仁义”,上了年纪后,就完全是“昏聩无能”了。
他老人家一天到晚不想着怎么强国兴邦、开疆拓土,就知道惦记自己那一亩三分地上的皇权,不是在臣子间弄权玩平衡术,就是没事给顾昀添堵,变着花样地寒将士们的心。
一边是无微不至的爱护,一边是无微不至的掣肘,顾昀被他两个“无微不至”卡在中间,真是宁可在边关吃沙子。
沈易意味深长地说道:“月满则亏,过犹不及,大帅,古人有训,功高不可震主。四境之邻全让你揍了个遍,下一步是不是就该造反了?当然,你不是这么想的,但是皇上怎么想,可就不好说了。”
顾昀漠然道:“我封侯‘安定’,就是为大梁打仗的,其他的事不归我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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