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的计谋才华、年龄抱负皆是相仿,一番清谈之后便依依不舍。奈何大局当前,只得各自回营。翌日又是兵戎相见。
就这样相持不下,将近半年。
半年后,讨伐军中、右二路大破敌军。废太子被斩于阵前。
当归得到消息后,朝废太子陨殁的方向跪下行礼,正要自刎,人参领军赶到。
大势已去,当归被投入狱中,心如死灰。人参好言相劝,希望他能归顺朝廷。当归却道心中已无念想,只愿归隐田园。人参无奈,便偷偷将俘虏与他掉包,于一众军士面前斩杀假军师。私下却准备银两,亲自送当归到郊外。
临别之时,人参叹道:“如果从一开始你我就共事一主,该有多好?”
当归憾然一笑:“你我无缘罢了。”
从此便销声匿迹。
小皇帝登基后,人参已位列三公。作为御史大夫,他的职责是监察百官。官员送上来的折子他要先审一遍,分清轻重缓急,然后再交予皇帝批阅。
工作非常繁琐,人参却像有用不完的精力,每日勤勤恳恳,将朝政打理得井井有条。
自从先皇亲征平定叛乱,四方皆受到震慑不敢再犯。本朝并无外乱,内患却十分严重。朝中势力割据,文武百官都拉帮结党,大体分为三派:太后一脉以皇亲贵胄为主,都是皇帝的长辈,却手握重兵,无法轻易撤权;皇帝一派,以宰相、将军为首,多是青年一辈;而言官群体自成一派,并不亲皇或亲后,一有意见就骂骂咧咧噗通下跪,搞得另外两派都鸡犬不宁。
散仙下凡后,在这三派的基础上又多了一个仙草党。
拿宰相的话来说,大家既然同是仙草,就都是自己人,私下可以时常聚聚,谈谈人生。但首先还是官僚,政治立场不能动摇。
御史人参比较悲惨。他唯一参加的党派就是没有任何实际意义的仙草党。
人参虽然才三十出头,毕竟也跟先皇打过仗,算是老臣。因此新旧两派都以为他是对面的人,两派都孤立他。他又不像言官有直谏免死的保障,毕竟不年轻了也不适合久跪。于是又被言官群体排除在外。
幸好散仙下凡拯救了他,告诉他,你不是一个人!
……好吧,是棵草。还是很可悲……
这些年来,人参始终保持中立,倒也干了不少实事。小皇帝对他不褒不贬,他也乐得安稳。
突然有一天,他发现,自己还没成亲。
三十好几了,俸禄也不少,官还那么大,怎么能没人来说亲呢!
他试着去跟皇帝暗示,希望皇帝赐婚。结果皇帝思考许久,回复道:爱卿看上谁,自己去提亲。
言下之意是,我也想不出把谁许配给你,你自己看着办吧。
而太后……他一个外臣,想见到太后有点困难。太后这几年可是号称归权给皇帝了,要避嫌。
被孤立,好痛苦!
人参悲伤得想要嚎两声。回到自家大宅,一看冷冷清清,顿觉凄凄惨惨戚戚,哭着跑出去买了条大黄狗,跟黄狗对着嚎。
戍边将军大黄立马就感冒了,打了好几天喷嚏。
仙草人参,其惨如此。天意啊。
就在人参寂寞得无以复加的时候,有天回家,听到大黄狗在狂吠。他进门一看,有个人影狼狈地从墙上翻了出去。
地上丢着一封信。
雪白的信纸上,用精致工整的字体写着:深山寂寞,请求一聚。那漂亮的笔法他曾在战场上见过,一别多年,念念不忘。
当归!
人参嗷地一声,收拾行装出门了。
当归下山来接他。多年不见,当归看上去还是当年那个白面书生。只是手上老茧厚了,毕竟山上吃穿用度都要亲自动手。
人参来到他的山中小屋,看着一屋简陋陈设,叹道:“这些年来,你过得很苦吧。”
当归只笑不答,给他泡了竹叶茶。
是时正值盛夏,人参哼哧哼哧爬上山来,喉咙已渴得冒烟。一口气将茶喝干,他才想起从怀中摸出一个纸包。
“我也不知道你需要什么,就从家里带些茶来。”人参把纸包放在桌上。
纸包尚带着人参体温。当归拆开,笑道:“我在山中不问世事,连茶叶也很少吃到了。”看到里面包的是大麦茶,不禁一愣,随即露出回忆神色,“当年你我军中相见,你请我喝的也是这茶。”
人参摇着尾巴欢快道:“俺老家在东北那嘎达,俺们那儿就喜欢喝这个!。”
当归顿时一口老血梗在心头。冷静了一下,扶着墙去做饭。
山上生活清贫,食物不过土豆咸菜。当归宰了家养的鸡,桌上总算有了两菜一汤。人参饿坏了,当即狼吞虎咽。当归煮的鸡汤特别香,有股药味。人参大快朵颐,不禁赞叹:“好厨艺!我媳妇儿要跟你似的就好了!”
当归笑道:“那简单。下回你带嫂夫人来,我教她下厨。”
人参顿时受挫,悲痛道:“哦,一激动,说错了。我要有个跟你似的媳妇儿就好了!”
当归:“……”
听过缘由,当归忍俊不禁。
“那你便去提亲好了。京城里那么多千金小姐,你别找官家女儿就是了。哪能成不了亲呢?”
人参沉沉一叹。
“其实我不是找不到门当户对的姑娘。我是怕有了家室,反受了拖累。你想,我若取了商人的女儿,她家生意总要我照顾吧?如此一来,事关税收、商事之决策便有失偏颇。而若娶官家千金……”人参想到伤心事,一脸的沮丧,反问道,“你呢?”
当归淡淡笑道:“亡国之徒,何谈成家。”
人参便不再提起此事。
在那之后,人参时常去山上拜访当归。一方面是散心消遣,一方面,人参遇到棘手问题时,也想听听当归的看法。
当归谋略不减当年,提出的意见都十分中肯。人参听后拍手称道,只觉心中豁然开朗。
有时两人也会提起那场战争,心中都燃起久违的敌意,不断争论当初我若这般施计,你当如何。谈话间满是硝烟味,而结局往往是两人怒目对视,片刻之后一笑了之。
不知不觉,小半年过去了。年关将至,人参正思考着带些什么年货去山里,朝廷上忽然出现了一封奏章。
奏章上将他这半年来何时上山、何时下达何项政令都一一列举,并将所有事件都串起来,得出一个结论。
御史大夫勾结前朝余孽,意图谋反!
皇帝勃然大怒,将他打入天牢。为他求情的言官白术也一并入狱,朝中无人再敢妄加议论。
人参躺在冰凉的牢房里,冷静地思考着这一切。
他平常就喜远游,连家中下人也不知他的去向。这半年来拜访当归不过数次,竟全都被人摸清了。
他请教当归的政务,彼此互不相关,如今却被人说成暗中操纵,蓄意谋反已久。就连他尚未婚娶,都被人说是恐怕造反暴露,牵连妻子。
奏章上所列举的,都是他确实做过的事。只是他本意并非那样。
反间计。
何等熟悉啊。
除夕夜,皇帝下令把言官白术放出去了。连狱卒都去吃饭喝酒,牢房里就剩下他一个人。
人参只觉一口浊气堵在心头,恨得一拳打在墙上。
“别气坏了。”牢门上的锁链哗啦一响。人参回头,看到当归站在牢外,拿着钥匙正在解锁。
看到当归出现,人参一点也不惊讶,怒而反笑道:“我早该想到是你!”
当归推开门,仰起头淡然道:“当初你放我一次,如今我还清了。跟我走吧。”
“去哪儿?去跟你造反?”人参气得推了他一把,将他撞在牢门上,吼道,“废太子不是死了吗?!你还造什么反!”
当归脸上毫无惧色,异常冷静,道:“太子留下一子。皇室血脉未断。”
人参揪着他的领子,咬牙切齿说不出话来。当归又道:“如今小皇帝已经不信你了,跟我走吧。”
人参顿觉心中惨痛,哇地吐出一口血来。鲜血喷上当归前襟,将他雪白衣衫染红。
当归毫不在意,命令随从将失魂落魄的人参强行拖走。
山中小屋。
特意选在年关将至之时让奸细呈上奏折,当归早就料到皇帝会将人参关进牢房,然后又趁除夕夜守备薄弱之时将他劫出。
当归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计划这一切的?从他送信来说山中寂寞,请求一聚吗?
人参躺在床上,心痛不已。
当归知道他醒了,只是不愿睁眼看自己,便拿椅子在床头边上坐了,托起他的后脑给他揉按穴位。脑后风府穴能理气开窍,人参被他捏得极疼,终于装不下去,猛地跳起来。
“睡够了?”当归转身端来鸡汤,道,“外面在下雪。”
人参本想拍开他的手,嗅到鸡汤香味,肚中顿时咕噜作响。心想吃饱了好逃跑,这才气呼呼地接了。
“军队已集结山中,只等开春雪融,便能直捣黄龙。”当归怕他又气急吐血,给他揉着后背,缓缓道,“此处离京师不过半天路程。即便你逃出去,小皇帝也来不及筹备了。”
人参叹道:“事到如今你还在劝降。你们有多少人?就这么肯定能打下京城?”
当归笑道:“这些年我可不光是隐居山中。当年大军被你们打散,我好不容易才联络上太子旧部。只可惜忠肝义胆之徒都已……”说到这里便停下,凝望着人参,“你对小皇帝确实忠心,但他对你呢?当年你说造化弄人,如今有机会与我共事一主,你也没得选择,又何必再负隅顽抗?这么多年来,我总是记着当年你站在城墙上,披头散发,却又指挥若定的模样。何等英姿飒爽,你不想重拾当年风光吗?”
人参喝完鸡汤,一抹嘴,将碗重重摔在地上,冷冷道:“无须多说,杀了我吧。否则我逃出去,下回又是战场相见。”
门外守备听到动静,进来察看,被当归喝退。
当归凝视他半晌,怅然道:“你我真是无缘。我不杀你,只请你在我处多留些时日。待我攻下京城,便放你走。”说罢俯下身去,收拾瓷碗碎片。
人参见他落寞身影,忽然又想起那张写着“山中寂寞,请求一聚”的纸来。想说些什么,却开不了口。
“你俩真憋屈。”
一个温润清澈的声音,自屋外响起。
当归一惊,慌忙起身,门已被人打开。门外风雪飞入,有个白衣飘飘的男子……抖抖索索地搓着手站在门口。
当归皱眉,立在人参身前:“你是何人?”
人参却已知道结局,只黯然道:“别杀他。”
散仙笑道:“死罪可免,活罪嘛……”
小皇帝从散仙身后走出,呵气暖手,颤声接道:“难逃!”
当归与鸡汤同煮,很香。
散仙当然不敢拿仙草当归去煮,不过凡品也足够好吃了。
当年散仙下凡之时,随身携带一枚精致锦囊。那原是一件法宝,名为无形锁。此物认主,若非主人,便解不开那束带,也无法强行破袋。这本是师尊之物,散仙见着好看,便向师尊讨来了。
当归是他收入无形锁中的第一颗仙草种子。阴谋诡计全被拆穿,当归的谋反无以为继,心灰意冷之下得知自己是仙草,便坦然变回了原形。
令散仙意外的是,人参也主动要求回去蓬莱。
散仙看着囊中两颗种子,一时之间思绪万千。
“他俩在蓬莱原不相干,下凡化了人,竟生出这许多纠缠……”散仙叹道,“造化弄人,连仙草也要捉弄啊。”
皇帝仍在反思。若非散仙嗅出人参身上有当归气味,跟踪他上山撞破一切,此事还不知要如何收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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