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堕仙(第一卷) 作者:无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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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印暄闭目不语,许久后,漠然道:“你先退下,随时候召。”
  清曜殿内,二人正在池边树下闲谈。
  “伤口如何?”印云墨手持钓竿,盯着水面浮标,声若游丝地问。
  左景年亦低声答:“愈合得差不多了,公子的秘方果有奇效。”
  “嘘——”印云墨蓦地撅起唇,眼中放出热光,“上钩了上钩了,是条大家伙……晚膳可以加一道红烧鲤鱼了!”
  左景年站在他身后,但笑不语。
  拉拽中,绷得紧紧的鱼线突然断裂,发出啪的一声微响。印云墨眼睁睁望着盘中餐逃出生天,遗憾地叹息:“功亏一篑。”他意兴阑珊地放下钓竿,转头对左景年道:“你现在该回殿门口去了。”
  “为什么?离换岗还有两个时辰。”
  “若信我所言,就去。”
  左景年定定看他,头一点,二话不说转身走了。
  他走到殿门口刚站定,从远处传来了唱礼太监尖细的声音:“圣上驾临。”
  监守殿门的紫衣卫齐齐跪下:“恭迎圣驾!”
  公子果然未卜先知!左景年暗自惊叹,抬眼窥觑皇帝脸色,见有如密云不雨,心底不由替殿中人担忧起来。
  印云墨将鱼线仔细接好,结结实实打了两个死结,然后从容放下鱼竿,回身行礼之时,皇帝恰好走近一丈之内。
  “参见皇上。”
  印暄负手站定,面无表情看他:“你似乎早知朕要来?”
  印云墨道:“我又不是算士,只不过黑暗中待久了,耳力比普通人略强一些而已。皇上龙行虎步,步履声自然与众不同,不难辨认。”
  “是么。”印暄淡淡道,“记得十多年前,朕还是孩提时,常在傍晚时分与你打赌,猜测明日是阴是晴还是雨,结果你次次都能猜对,无一例外。当时朕尚年幼,以为你总是运气好,如今想来,运气再好,也不可能百猜百中,倒更像是一种卜术。”
  印云墨失笑,“皇上还真把我当算命先生了!若要说料事如神,这天下所有术士加起来,还不及皇上一人。”
  印暄眉一挑:“哦?”
  “那些术士再有能耐,顶多不过铁口直断,皇上却是金口玉言。他们能算风算雨、算得算失,皇上却能算天下人的命。”
  “此话何意?”
  “不是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么?皇上金口一开,要他生便生,要他死便死,不论他原先命数如何,金口玉言,足以逆天改命,这可不就是算命的最高境界?”
  印暄看着他,玩味地笑了起来,“这么说来,朕算你今夜会死,你便活不到明晨日出?”
  “正是如此。”
  “那么,你死之后,宫中邪术能否自破?”
  印云墨露出惊讶之色:“皇上何出此言?什么邪术?”
  印暄微微冷笑,似乎在嘲弄他的装模作样:“管狐驭灵!朕还是拜你所赐,才知晓此歹毒之术。还记得十六年前么,朕六岁,你十四岁,秋冬随皇祖畋猎于围场。众人无不策马张弓搜猎野兽,你却热衷于在林中布置陷阱,果真逮到了一只大狐。那狐皮毛雪白,唯尾梢一簇红毛如焰,显得神俊非常,因为腿上受了伤,越发凶悍难近。你想将它带回去饲养赏玩,就蹲在陷阱边上与狐狸说话。我当时见了,觉得十分有趣,莫非畜生还能听懂人话不成?便饶有兴致地在一旁看。可无论你如何威逼利诱、软硬兼施,狐狸野性难驯,仍然对你龇牙咆哮,伺机攻击。你劝得不耐烦了,便恶狠狠地威胁它,再不顺从,就要将它绑回去炼制管狐,又将炼制过程详详细细、极尽血腥地渲染了一番。那狐狸居然也能听懂似的,四肢战栗、目露惧色,最终向你曲膝俯首,驯服地被抱回去了。”
  印云墨手指轻抚光滑的下颌,追忆道:“唔,确有此事……那狐狸毛色与手感都是极好的,弄回去洗涮干净了,冬日里拿来暖被窝还真不错。”
  印暄嘴角抽动了一下,“你不要避重就轻!朕说的是管狐!如此精深的邪术,一个长于深宫的十几岁少年,怎会知道得如此详尽?别又跟朕说什么看杂书看来的!”
  印云墨一抚掌,满面钦佩地答:“哎呀,皇上果然金口玉言、料事如神,的确是我看杂书看来的。”
  “你——”印暄不料对方无耻至斯,登时气结。
  “那次不过是纸上谈兵,想要吓唬吓唬它而已。人都道狐有灵性,果不其然,真好像能听懂人话似的,皇上也觉得有趣是吧,哈,哈。”
  印暄拳头紧握,一字一字道:“朕非杀了你不可。”
  印云墨将双手笼进袖中,唇角挂起三分笑意,“皇上,又到傍晚时分了,我们再来打个赌如何?”不等对方反应,他自顾自地接着道:“这回不赌天气了,就赌我这条命吧。我赌皇上若不杀我,让我去调查此事,我一定能在三天之内揪出幕后真凶,将他绳之以法。若是办不到,这颗项上人头就任凭皇上处置。”
  “让你去调查?”印暄眯起眼睛,“意思是,放你出清曜殿,在宫中随意走动?”
  “皇上不放心的话,可以派紫衣卫寸步不离地盯着我。”
  “呵,”印暄哂笑一声,“你倒打得好算盘,想要借机脱逃,门都没有!你若真有能耐,就给朕足不出户地将这事给解决了!三天后邪术未破,朕就砍了你的脑袋。君无戏言!”言罢拂袖而去。
  印云墨仰头看天际残霞,自言自语道:“无米之炊,无水之渔,看来小皇帝这回是真动杀机了……”忽闻身后一人急道:“公子说什么,皇上真要杀你?”印云墨回头一笑,“这有什么可吃惊的,我本就是重囚。”
  左景年神色凝重,“我虽不知公子是何身份,究竟犯了何事,但皇上行事一向果敢,从不拖泥带水,若有心想杀公子,何必软禁殿中拖到现在。况且皇上并非是个暴君,否则怎会在刚登基不久,就下旨赦免了明德年间篡逆案中牵扯到的部分官员后嗣……”
  “明德年间?篡逆?”印云墨忽然打断他的话,“你给我详细说说,什么篡逆案?”
  左景年略一迟疑。印云墨朝他勾勾手指,做了个附耳道来的手势,他这才凑近,用极低的声量耳语:“就是先帝还是庆王时,瑞王与泰王、平王私相勾结,妄夺储君之位不成,又起兵逼宫的篡逆案。”
  印云墨垂下眼睑,嘴角掠过一丝凉薄笑意,“哦?论长幼,瑞王年长;论嫡庶,瑞王生母品秩高于庆王,怎么就变成妄夺储君之位了呢?”
  左景年猛地抓住他的胳膊,用力一紧:“公子!你这又何必呢,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你这是以胆搏命啊!”
  印云墨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背,“这里四下无人,不用这么紧张……好啦,算我失言还不行么。你再说说,瑞王、泰王与平王最后怎样了?”
  左景年担心他再出惊人之语,言简意赅地答:“瑞王以谋反论,斩于宫外午门;泰王、平王问附逆罪,削去爵位,流放南疆,后死于疫病。”
  “加上早年病夭的太子,庆王果然扫平了通往九五至尊之路……”印云墨静静说道,嘴角依旧噙着微笑,“左大人,你知道蛊吗?”
  “蛊?虫皿蛊?”
  “不错,就是将各种各样的毒虫放在一个罐子里,不给它们食物吃。这些毒虫为求生存,就必须吞噬其他虫子以果腹,互相厮杀到最后,剩下唯一的一只,就是最狠、最毒、最强壮的蛊。它蹲在无数残肢断臂上高唱胜利,却不曾想到的,它所盘踞的宝座,也不过是一个被人拎在手里的、陶土捏成的罐子而已——你说,这像不像历代皇宫里的帝位之争?”
  左景年怔住,随即恨铁不成钢地喝道:“公子!”
  印云墨朗声大笑,“说笑而已……好啦,不逗你了。”
  左景年无声地叹口气,“公子,你若肯将这性子改改,我看皇上未必就会——”
  “天晚风凉,回屋吧。”印云墨打断了他的后半句话,转身走上庭院台阶。
 
    第10章 水落骸出前言悟,梦惊鬼语软香消
 
  皇帝准了咒禁博士陆名延的奏请,遣人连夜将那些挖掘出的猫狗和宫女寄奴的尸体火化,又召了一批高僧来念经超度。
  镜湖也在短时内被迅速排干,打算重新填土,种上一片从各处临时移植来的百年桃林。
  水涸后,在场的紫衣卫见湖底淤泥中历历若有异物,仔细查看,竟是零散的人骨遗骸,怕不下数十具。
  皇宫建成百余年,每年总会在那雍容肃穆的平静下,莫名地消失掉一些人,有宫女太监,有侍卫,还有些甚至是妃嫔,这已是人人心知肚明,却不宣于口的秘密。
  就连印暄心底,也是知晓几分端倪的。这是皇宫里的生存法则,即使他贵为天子,也难以改变。因而听完禀报,他也只是默然挥退侍卫,让他们继续填土。
  在这座皇宫的每一处角落,廊底、树下、井中……甚至就在足踏方寸之下,是否都如镜湖底一般,堆叠着无数不为人知的骸骨与冤魂?印暄望着脚下质地密实、颜色纯青的铺地金砖,不禁有些失神。
  空无一人的殿中,少年清冷诡秘的话语仿佛自十多年前的夜风中传来,在他耳边幽幽飘荡:
  “这宫里的怪物可多了,除了狼,还有虎、有豺、有蛇,还有……鬼。”
  “你怕不怕鬼?”
  “在宫里长大的人,没有不怕鬼的,你现在不怕,以后就怕了。”
  印暄第一次感到,深藏在被他定性为荒唐放诞、不着边际的六皇叔那双漆黑眼睛里的,其实是一种早慧的睿智与看透世事的凉薄,即使那时印云墨还只是个十五岁的少年。
  ——或许他早就意识到了,只是始终不愿承认而已。
  待邪术破解、真凶落网后,该如何处置那人?是继续囚禁在清曜殿,还是押返地牢,或者干脆杀掉一了百了……印暄忖思着,无意识地转动左手拇指上的一枚精巧的墨玉扳指。这扳指乃是先帝所赐,他从未离身。
  渐渐地,他觉得莫名烦躁起来,连带颅内也开始隐隐作痛。
  罢了,到时候再做定夺吧!年轻天子决定先将此事搁置不提,不觉舒了口气,步出御书房。
  入夜的熙和宫灯火通明,宫人们手捧汤药、茶水、洗具等来来去去,甚是忙碌,却一个个屏息蹑足,不敢稍发声响,唯恐惊扰到病情刚刚有些起色的慧妃娘娘。
  慧妃面白唇青、容色憔悴地倚在床头,由杳儿服侍着喝了小半碗米粥,虚弱地推开碗,“好了,都下去吧,我累了,想睡一觉。”
  杳儿端着盘碗跪安:“娘娘好眠。”
  “等等,”慧妃忽然叫住她,“让他们别走远,就站在殿门外……不,在帷帘外候着,不许发出一丁点儿声音……我要他们随叫随到。”
  “奴婢遵旨。”杳儿脚步轻盈地退去。
  片刻后,慧妃听见衣衫摩挲的轻微声响,隔着帷帘隐约可见两排侍立的宫人,这才稍微安心地阖上双眼。
  这一觉也不知睡了几个时辰,慧妃从纷杂的梦境中惊醒,只觉胸闷气短,心悸不已地叫了声:“来人——”
  帷帘被悄然掀起,一个轻柔的女子声音在床沿响起:“娘娘有何吩咐?”
  慧妃用手背擦拭额上冷汗,有气无力地道:“奉茶。”
  “可奴婢没有手,如何奉茶……”那声音略一停顿,继而道:“娘娘又要责罚奴婢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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