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孽藤缘(出书版)+番外 作者:朱雀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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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葆衡接过小厮递上的篮子,“嗯”了一声,道:“好了,下去吧!” 
那孩子如蒙大赦,开开心心回去睡觉了。 
 
纪凌赶在纪葆衡关门前,闪进了房中,却见屋裹的雕花牙床下着重重锦帐,胡大夫守在床前,手里端了个金盆。 
纪凌凑过去一看,那盆里盛满了褐色的药汁,清香甘苦,估摸着是人参当归一类的东西。 
 
“药引来了。” 
 
纪葆衡将一篮藤叶双手奉上。 
 
胡大夫点了点头,从里头挑了一片出来:“嗯,这片最合缘法。”说着把那叶子在汤汁里蘸了蘸:“开始吧。” 
纪葆衡忙卷起了锦帐,纪凌往里一望,登时一愣,帐中那酣眠不醒的人不正是自己么! 
 
纪凌摸了摸榻间人的脸颊,触手温润,再探鼻息,虽则微弱却还均匀,转念一想,便明白过来,谢清漩带进暗华门的,大概是自己的魂魄,躺在眼前的则是自己的肉身了。 
正沉吟间,纪葆衡凑上前来,生生穿过了纪凌的身子。 
纪凌明知自己只有一缕幽魂,还是吓了一跳,忙闪到一边,却见纪葆衡小心翼翼地,把床上那个纪凌的嘴掰开了,再由胡大夫拈了藤叶,把药汁一滴滴地点进他的口中。 
纪葆衡望着了无生气的主子。叹了口气:“胡大夫,王爷病了半年,这药也服了五、六个月了,不知何时能醒?” 
胡大夫摇了摇头。 
 
“王爷平日里纵情声色、气血两亏,早落下了虚症,看似精神奕奕,却是掏空了身子,气弱王极、神思昏沉,这一病白是不起了。人说病来如山倒,病去似抽丝,况且他沉屙日久,哪里是那么容易好的? 
 
“总管且耐些心思,这药用下去,时间长了,自然见效。” 
纪凌听了这番胡诌,直气得七窍生烟,什么叫“时间长了,自然见效”,分明是在放弄玄虚,骗了诊金,还哄人傻等。 
纪葆衡连连点头:“每夜都要劳您过府,亲自喂药,实在是辛苦了。”说着拱了拱手:“您也是知根知底的,我家老工爷单留了这一脉骨血,纪家的传承可全落在小王爷身上,还请您多多费心。” 
胡大夫躬身还礼,他身量臃肿,这一弯腰,屁股正撞列纪凌身上。 
 
纪凌火冒三丈,抬腿去踹他,自然踹不到,一怒之下,倒把左掌心里那支蓍草给生生捏断了。 
对面的纪葆衡匆地瞪圆了双眼,望定纪凌,颤颤巍巍叫了声:“王爷!” 
 
胡大夫闻言,周身一抖,转回头去,身后立了个人,面似润玉,不怒自威,不是纪凌又是哪个? 
 
再看床上昏睡的却又是一个纪凌,一时间惊怖交集,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纪凌这才知道谢清漩给自己蓍草的用意,原来折了这草,便能现形,当下指了胡大夫的鼻子骂道:“好你个老糊涂,蒙到我门上来了?活腻味了不成!” 
想这胡大夫本就受了惊,再被他这么凶神恶煞地一吓,双膝一软,竟晕倒在了床边。 
 
纪葆衡到底老成,虽是临危却丝毫不乱,走近前来,细细打量纪凌:“小王爷,是你吗?” 
回头他又看了看帐中:“这……这是怎么回事?” 
 
纪凌冷哼:“你还算个有眼的,认得你主子。” 
 
纪葆衡见他那副目中无人的模样,知道这确是自家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世魔王了,“咕咚”一声跪到地下:“王爷,这到底是怎么了?您可吓死奴才了!” 
纪凌一撩袍子,在床沿坐定了:“该知道的,早晚会知道,不该知道的,你也别问。我且问你,二十年前我父亲种下紫藤时,你也在吧?” 
 
纪葆衡点了点头,脸色泛白,眼珠子游移不定。 
纪凌见他这副光景,晓得底下必有文章,厉声喝问:“每次提到那事,你都是这个样子!遮遮盖盖,到底藏些什么?今天不说个明白,你这条老命就交代了吧!” 
 
纪葆衡却咬定了牙关:“老王爷吩咐过,我不能违命。” 
“我就不是你王爷了?” 
 
纪凌有心撒气,再一想,这么闹下去不知要拖到几时去,拖过了时辰便不好办了,只得压住了怒意,放缓了口气:“你且来看。”说着“哧啦”一声扯开了衣襟,直露出盘满紫藤的胸膛来。 
 
纪葆衡倒抽一口冷气,探出手来,想摸又不敢摸:“这是……” 
纪凌摇了摇头:“眼下我遇了魔障,能不能寻出原委,脱出险境,就看你说不说真话了。”说着,紧紧盯住了纪葆衡。 
 
老头犹豫再三,叹息一声:“罢了,老王爷要我瞒您,归根结底是为了您好。” 
他说着,“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老王爷,有什么不是,异日我到了地府,再跟您交代。” 
 
纪凌赚他罗嗦,催他快讲。 
 
纪葆衡这才一句三叹地,将二十年前那桩旧事吐了出来。 
 
 
原来纪凌的父亲本是位悍将,一心念着先平天下再置家业,十数载戎马倥偬,待到封王加爵,娶妻纳妾已过了而立之年,原指望快快添些人丁,谁想妻妾连生七子,却没一个能活过周岁的。 
 
直把个王爷急得寝食难安,四处打听延续子嗣的偏方秘药,哪知什么怪方儿都试了,还是留不住一点血脉。 
 
如此又过了几载,忽地来了个云游的道上,给王爷起了一卦,说他杀戮太多,命中本已无子,若要延续香火,只有偷天逆命。 
 
纪凌的父亲一口应承,说是泼出了性命,也不能让纪家绝后。 
 
那道士听了,便拿出个瓷壶,说是里头封了侏树苗,只要养活了此树,便能得子,只是这树用不得水浇,得用活人的鲜血去灌,灌上七七四十九天,等壶嘴里冒出芽来,这儿子便算是得上了。 
 
想那王爷原是个刀口舔血过来的,从不把人命放在眼里,虽觉荒唐,却也舍不得放过机会,便命人拿过根空心的细竹来,一头削得利如刀锋,再喊进个丫头,掐住她脖子,把根细竹一头直插进她喉咙去,另一头接在壶口上,将鲜血度入壶中。 
说来也奇,那瓷壶不过是寻常茶壶大小,本该装不得多少水,可哪知那丫头的血流都流干了,壶里的血竟是一滴都没溢出来。 
 
王爷原是三分信,此时就有了七分,留那道士住到了府中,之后连杀四十八人,凑满了七七之数,待到最后一天,这茶壶口果然冒出一缕细细的柔芽。 
那道士领了王爷,把树苗移到后花园里,是夜夫人便梦见紫藤缠身。 
 
次日唤过大夫诊脉,确知是害喜,可把个王爷开心坏了,恨不能设个神坛把道士供起来才好。 
 
怎料再找那道士,却是踪影全无,单觅到封书信。 
 
信里说:这孩子周岁之前会取两条性命。王爷并不在意,渐渐也就忘了。 
 
九个月后,夫人临盆,先是丫头来报,说生了个儿子,王爷正高兴呢,接生婆满手是血,哭着便进来了,问她话,她也说不出,单是指了产房发抖。 
王爷无奈,只得冒着犯忌的险,进了内室,扑鼻便是浓浓的血腥。 
 
两个丫头软在地下,牙床之上全是鲜血,那夫人早翻了白眼,一个肉鼓鼓的婴孩伏在她颈间睡得酣甜。 
 
王爷抱起那孩子,这才发现,妻子喉咙口有排深深的牙印,皮肉都翻开了,再看儿子,小嘴边糊满了鲜血,掰开嘴唇一看,竟生就一口细米白牙。 
 
两个丫头缓过神来,扑上前去,哀哀哭诉:“少爷……是个吸血的妖物。” 
 
当晚王爷召过纪葆衡秘议此事,商量定了,把知情的丫头婆子一并叫来,赐酒毒杀,纪葆衡套了辆牛车,趁着月色抛尸坟岗,结了这场公案。 
一晃又是一年,眼瞅着儿子周岁日近,王爷清算了田产、家业,又嘱咐纪葆衡善待公子,直如托孤一般,把个纪葆衡吓得神魂不宁。 
 
到了纪凌周岁那日,王爷把儿子抱进房门,落了锁去。 
纪葆衡蹲在屋外,从日上三竿直守到星月在天,过了子夜,还没动静,实在熬不住了,战战兢兢拿了钥匙开门一看,又是一地的鲜血。 
王爷横在地下,没了气息,小公子趴在他身上,正玩得开心,听见响动,朝着纪葆衡嘿嘿一笑,露一口血牙。 
 
事隔多年,纪葆衡说到此处,仍不由打了个冷颤,再看纪凌,脸色也是刷白,眉间罩了层阴云。 
 
纪葆衡不由噤了声,半响呐呐道:“大抵便是这样,老王爷怕您知道会难受,才要我瞒你。” 
 
纪凌闭了闭眼,按紧了额角:“那道士长得什么模样?” 
 
“我想想……”纪葆衡垂了头,攒紧眉心思量了一阵,这才“哦”了一声,拾眼却不见了纪凌。 
 
风过窗棂,一室萧瑟,纪葆衡环顾四周,喃喃道:“王爷……你在哪儿?我想起来了,那道士蓄了三缕墨髯。” 
 
这句话纪凌却是听不见了。 
 
纪凌睁开眼,一炉香恰燃到尽头,青烟未散,屋里静悄悄的,四面白墙隔出一室寒素,也隔出了一屋子的清净,不见荣华,亦无血腥,彷佛逃出生天般,纪凌重重地吁了口气。 
 
对面的谢清漩静静坐着,他相貌本就清俊,隔了袅袅的烟雾望去,明净之外,又添了几分仙气,益发令人自惭形秽,纪凌有些心虚,竟不敢看他了。 
 
纪凌原是个不知“惭愧”二字怎么写的主儿,纵然入了这暗华门,给人指了鼻子骂作妖物,他也未深以为意。 
 
人做得糊涂就有这项好处,既是糊涂的,便也没了责任,肩头、心头都是轻的,无挂无碍、没心没肺,倒也活得逍遥。 
可一旦明白过来,就似东施临镜,千般的丑处生生堆到眼前,想不看却也晚了,闭了眼,也闻得到自个儿身上的腥臭。 
 
纪凌垂了个头,眼光落在谢清漩的青袍上,十根玉白的指头静静伏在那里,洁净无匹,别说人命了,这双手怕是连个血点子都没沾过吧! 
纪凌心里一阵恍惚,声音也有些哑了:“原来……我……” 
 
“你不必告诉我什么,”谢清漩应得极淡:“自己的事,自己明白就好。” 
 
纪凌怔了怔,抬头正对上他的眼睛。 
然而谢清漩的眸子是空的,无情无欲、无喜无憎。 
 
谢清漩早就说过,他能还给纪凌的是一个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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