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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狮 作者:bluevelv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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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朱利安和斯蒂芬在风雪中向教堂墓地走去,狂风呼啸,仿佛是要把天空扯碎,再撒下来,大地被雪片深埋起来,好像它已经走到生命的尽头,太阳落下去,就永远不会再升起来了。他们在黑暗中经过一幢幢房屋,那些房屋,原本是给人栖身的地方,此时在危机四伏的风雪中变得极其阴沉,酷似掩埋死人的坟墓。 
他们进入墓地,那地方寂静的让人想到死亡。还有那呆滞、略呈蓝色的光,一堆堆岩石覆盖积雪,深紫色天空中呼啸的风诉说着死亡。一切都在诉说着死亡。 
朱利安打了个哆嗦。他不知道是因为天气太冷,还是因为心里害怕。他靠近斯蒂芬,轻轻说:“我们……真的要做吗?” 
“你害怕了?”斯蒂芬说。 
“不。”朱利安平静地回答:“你说的对,现在我们只有这一个办法。我们必须知道白狮的秘密,知道他到底要做什么,但是伯伮斯死了,他的世界像一个盘子似的摔得粉碎,而我们现在就要在碎片中寻找,试图拼凑出一个逝去的世界来。这跟你喜欢的考古很像。” 
所以我们要掘人坟墓。斯蒂芬冷冷地想,然后为自己居然这么冷酷而打了一个寒战。 
他们弯腰缩首地走到那画着大大十字的墓碑前。铭文还在那儿,没有变,就好像它已经被刻上去几十年一样,但朱利安和斯蒂芬都知道,那铭文总有一天会消失——不在今晚,就在明天,或之后的任何一天——粉碎融化在空气中,像泥土里的人肉粉碎融化在大地中。 
斯蒂芬仔细观察了一番。单依靠荧光笔并不保险,他把墓碑的位置,周围的环境一一和记忆中进行对照。确定一切都正常后,朱利安从背包里拿出十字镐,将尖端插进墓碑和地面的缝隙中,把全身的力气压在手柄上,长年积累的土壤抖动了几下,纷纷碎裂。 
他们又这样继续干了几次,在墓碑和地面之间显出一条裂缝。这让朱利安感到很高兴。风声越来越大,大片的雪花立刻将裂缝填满,也将他们的脚印渐渐覆盖住。在这种天气里他们不太容易被发现,稍微弄出点儿声响也很难听见。 
那条裂缝被逐渐扩大,变成又长又窄的长方形,雪花消失在黑魖魖的洞穴里面。斯蒂芬用手电把里面照亮,看了看,发现棺材还完好地保存着。他们都认为这是个好消息。 
掘墓仍在继续。大部分的力气活都是朱利安在干,斯蒂芬只是在一旁用手电照明,他几次想帮忙,但都被朱利安拒绝了。“这么肮脏的活儿还是让我一个人来吧。”他回答。 
斯蒂芬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不想让朱利安独自一人承受万一被发现的后果,这是真的。现在他蹲在雪地里,手中举着袖珍手电筒,眼睛盯着一寸一寸扩大的黑洞。十字镐和石头摩擦发出难听的吱吱嘎嘎的声音。他盯着那黑洞,觉得神秘莫测,仿佛有什么又大又可怕的东西要从里面突然跳出来似的。他又看着用力挖掘的朱利安,觉得他就像是住在地低下从没见过阳光的挖洞穴的妖精,他们在黑暗中忙碌、生死,对阳光下的世界一无所知,还满以为自己就是全部。 
“差不多了。”朱利安的话语打断了他的遐想。斯蒂芬重又看着洞穴——它已经大到可以看清整个棺材了。他稍稍感到一些不安,这种感觉从很远又很近的地方飘来,让他难以说清。 
朱利安把镐头一端塞进棺材盖板和四边木板的缝隙里,向一边使劲儿。这时,斯蒂芬却突然想起了什么,叫起来:“等等!” 
但是已经晚了。随着一阵木板涨裂的声音,棺材盖板扭歪了,露出里面的东西来。朱利安和斯蒂芬曾经在之前预测过可能出现的东西:伯伮斯的骨头,或者代替尸体的一团腐烂的衣物,一堆在棺材里面安家的小动物,在幻影的驱使下飞奔而出的幽灵。但他们都没有预料到,显现在棺材里面的,是约西夫·塞奥罗斯惨白可怕的死人脸。 
 
 
 
“这是假的!”斯蒂芬厉声说。这不可能是上午刚刚埋葬的伐木厂老板的坟墓,他的坟墓明明在十几米外,这只能是伯伮斯·莫拉托夫的。塞奥罗斯尸体的出现不过是又一个幻觉的把戏。为了要证明自己的正确,斯蒂芬把手伸进棺材,但就在他的手指碰到尸体之时,他整个人就像一颗火星被踩熄了一样,在瞬间他脸上的镇定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脸色立时变得煞白,嘴唇也开始哆嗦起来。 
从他惊恐的表情上,朱利安感到了可怕的东西。他用拳头抵着喉咙,低声说:“就是塞奥罗斯?”斯蒂芬缩回手,点了点头。他们两个人同时跌坐在雪地里,互相用痛苦又恐惧的眼睛盯着对方。 
“我们究竟干了什么呀……”朱利安抚摸着脸颊,喃喃地说。 
如果说他们掘伯伮斯的墓时还有一种“我们是在为了活人的安危而挖掘恶魔的秘密”的安慰,那么现在,当挖开塞奥罗斯的墓时,他们连最后一丝道德的防线都崩溃了。他们愣在当场,像傻子一样不知道该怎么办。 
过了一会儿,朱利安爬起来,颤抖着双手要把棺材盖上。斯蒂芬也被他的动作触动,突然醒悟过来,准备帮助他。但就在他的意识飞到空中遨游一圈重新回到大脑时,他注意到一件更为急迫的事情——远处传来了脚步声,跌跌撞撞、不太利落的脚步声,还有属于墓地看管人克洛德科夫那酒醉的、含糊不清的咕哝声。 
他们愣住了,一瞬间一动也动弹不得,恐惧顺着血液充斥了全身上下,而且在血管之中如针扎一样疼痛。然后,在这惊惶驱使下,他们拔腿就跑。斯蒂芬的大脑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被朱利安拖着竭尽全力地逃跑。他们跑出了墓地,跑进了树林,还在继续跑着,直到这时,斯蒂芬才慢慢清醒过来,但他立刻想到他们留在积雪上的脚印一定会泄漏逃跑的方向,进而泄漏他们的身份。“朱利安!”他喘着气说,“不行!我们把工具放在那儿了!” 
“我都带上了。”朱利安头也不回地说。 
“可我们没有盖上棺材!更没有盖好墓碑!” 
“没那个时间!” 
“人们会跟着我们的脚印直到找到我们!” 
“我说过我们没时间!” 
朱利安吼叫起来,他拽着斯蒂芬的手臂也更用力了,使他的手腕一阵疼痛。他们在树林里奔跑着,左拐右拐,以此来甩掉追赶者。但他们谁都没注意到,在狂风怒吼和树木的鞭打声中根本没有任何追赶而来的脚步声。 
他们几乎已经跑到树林边缘,只要从这儿出去,就可以沿河岸回到镇上,但他们都害怕一回去就会被抓起来,犹豫着该不该这么走。而此时发生了一个意外情况,让他们的逃跑变得毫无希望和没有选择。 
朱利安一直跑在前面,但就在到达树林边缘时,他突然大叫一声,整个人跳起来,紧接着又重重跌倒在地。他用双手抱住右脚,满地打滚,痛苦地叫喊着。 
斯蒂芬被吓了一跳。他扑过去,大声说:“你怎么啦?!。” 
“我的脚!我的脚!”朱利安喊道,脸已经痛苦得扭曲了。 
斯蒂芬打开手电一照,面对看到的景象发出一声大叫。从朱利安右脚心穿过一根尖锐的冰柱,一直穿过脚掌,从鞋面上刺出来。它就像一根透明的锥子,刺穿了朱利安的脚心。谁也不明白那冰柱怎么会出现在这儿的,那只在房檐和树梢下垂挂的冰柱怎么突然直立在地上,而且偏偏就立在朱利安经过的地方。谁也不明白。 
朱利安应该感谢斯蒂芬在英国上学时接受的救护训练,起码他没有慌慌张张地把冰柱拔下来。不过,冰在体温下很容易融化,肯定不久就会自己掉下来。他们现在只有一个办法——连逃跑都已经是第二位的了——立刻去霍斯塔托娃医生的医疗所。 
斯蒂芬立刻将自己身上和朱利安身上的背包卸下,扔在地上以减轻重量,然后把袖珍手电筒固定在额头,照耀路面以免再出意外。最后,他把朱利安背起来,让他用手臂环绕着自己的脖子,而他则用双手托住朱利安双腿。朱利安的重量让斯蒂芬有些吃不消,但他还是努力向前走去,沿着河岸奔跑。 
狂风仍在夹杂着雪片穿过漆黑的夜晚,像一群哭嚎的动物。斯蒂芬不加思索地向前跑着,不东张西望,也不看身边的东西,只是一直向前奔。他胸膛里的肺叶好像燃烧的金雀花,喉咙里品出金属的血腥味。在他背上,朱利安紧紧地搂着他,像搂着他缠在一起出生的孪生兄弟。他们互相拥抱在一起,毫不松手,两个人的身体奇怪地摇晃着,他们在雪花纵横的荒野里交织成了一个人,永远不会被风或者闪电分割开。 
 
 
 
霍斯塔托娃医生在深夜听到一阵急促的门铃声,她从温暖的床上爬起来后脑海里闪过的是几个病人的名字:患糖尿病的巴宁太太,肝脏病变的科利文老爹,还是患关节炎的林侬先生?或者是突然发生了什么意外?她迅速穿好衣服,跑下楼梯打开大门。当看到进来的人是朱利安·雷蒙和斯蒂芬时,她吃了一惊。“发生什么事?”医生注意到朱利安右脚上沾着的雪片全是鲜红色的,而且融化的粉红色雪水一直滴到地板上。 
“他的脚被树枝戳到了。”斯蒂芬回答。他撒了一个小谎言。 
“帮我把他扶进治疗室,把鞋袜都脱掉。然后你再给尼古拉·塞奥罗斯打个电话,我需要他的协助。”女医生命令道。 
他遵照霍斯塔托娃的指示做完这些,同时还在担心朱利安的伤势。女医生的动作很小心,但在脱掉靴子和剪掉袜子的时候还是让朱利安疼得直咧嘴。很快,尼古拉赶到了,他和霍斯塔托娃一起给伤口进行初步消毒和检查。 
“怎么样?”斯蒂芬焦虑地问道。 
“你很幸运。”医生对朱利安说,“虽然戳出了一个洞,但是并没有弄破重要血管和骨头,不会有大量失血或骨折的危险,但很可能引起严重的感染。” 
朱利安点点头。“也就是我说一时死不了。” 
“是的,不过伤口会化脓,恢复时会很难受。” 
“人不能苛求事事完美。我没有被送上急救车、插上氧气管或者被迫截肢已经很满足了。”他故意笑了笑,然后转头对斯蒂芬说,“谢谢你背我来。现在你能去旅店把我放在旅行背包里的电话簿拿来吗?我总是记不住杂志社的电话,我想告诉他们在脚伤好之前不能回去啦。背包就在书桌上,开着口,你能看到。” 
这些话让医生和尼古拉有些莫明其妙。在他们眼里打电话的事情完全可以放到明天去办,没必要为此让斯蒂芬在风雪夜里跑一趟。而斯蒂芬最初也很惊讶,但紧接着,当朱利安第二次说“你可以去”时,他突然明白了这句话隐含的意思。 
“啊!没关系的!我去,不过你可要等些时候。”说着,他离开了医疗所。但斯蒂芬并没有向山坡上的旅店走去,等到一走出医疗所的视线范围,他就开始沿着刚才他与朱利安逃跑的路线飞奔回去。他必须尽快赶在任何人发现之前,收拾好他们扔下的背包,湮没他们在墓地时留下的痕迹,掩盖他们一路踏下的无数个脚印。 
 
 
10 
 
朱利安脚伤的治疗进行了一个多小时,因为做了局部麻醉,他并没有感到痛苦,但那药水的冲洗、针头刺进皮肉、手术刀切割、伤口缝合时的感觉让他很恶心。向来如此。他年轻时腿上挨过子弹,当时手术的情形和现在差不多,他简直可以回忆起手术刀碰触子弹时难以忍受的感觉,钻头打入骨头时吱吱啦啦的声音,还有被电动解剖刀剔除掉的死肉散发出来的可怕的异味。 
他以为自己早把这些事情都忘记了,但现实并非如此。他闭上眼睛,感觉医生正在做包扎。他不愿意去想过往的经历,便开始想斯蒂芬,他觉得这个年轻人应该会仔细地消灭掉他们胆大妄为行动的痕迹,以他的考古学知识,做这件事并不太难。不过朱利安也没有盲目乐观,在这样糟糕的天气里,再精明的人也难保不会遗漏下什么东西,何况,斯蒂芬可不是一个在任何时候都能保持头脑冷静的人,他感情丰富,容易激动,这种性格有潜在的危险性。也许,这次行动带给他们的竟会是牢狱之灾呢。他想象着报纸上的头版大标题——英伦记者东欧盗尸掘墓,他在离开伦敦前曾保证要送回一篇好文章,这下,他不仅送回一篇好文章,还顺便把自己送进了监狱。对于朱利安来说,这算不上特别烦恼的事,他会把这看成一次特别的经历。但对于斯蒂芬而言就大不相同,他还是个青年人,没受过什么挫折;他被父母寄寓厚望,他的社会生活才刚开始,一场牢狱之灾可能会毁掉他的一生。想到这,朱利安开始责备自己的草率,他们两个人的能力远不足以对抗白狮。也许在真正的灾难到来前最好停止他们的探究,科利文老爹不是警告过他们吗,刚才墓地里的事件可能正是白狮的警告——停止,不要向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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