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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狮 作者:bluevelv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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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停地说着,尼古拉慢慢坐回了自己的座位。他不清楚蕾妮究竟在说什么,‘那’到底指什么。他猜她想到了安东,想到了以前美好的回忆和之后冷酷的生活,从平静跌入痛苦深渊的生活。钱可以改变很多东西,如果自己的父亲没有欠下那么多债务,或许他的家庭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凄惨,但是也正像蕾妮所说的,有些东西是不可能改变的,对于每个人来说。但是,尼古拉想,是否真的有东西是经久不变的?当时间一滴接一滴地寂静坠落时,两千年前钉在基督手掌上的钉子有什么关系呢,两百年前让诗人叹息的枯萎的金盏花有什么关系呢,让国王愤怒捶打长桌的战败消息和让圣徒被烧死的柴堆上的火焰有什么关系呢。整个世界都在移动,历史一片接一片地被撕下来,国王和王后消逝了;徇教者和叛徒消逝了;绘画和诗歌消逝了;还有湖泊、森林、动物;还有我们的文明。五十亿年后,太阳把地球吞噬,然后灰尘再次聚集,星球再次产生,生命再次萌发,但不会有任何东西记得在那样一个空间里,曾经有一个叫地球的行星,有个叫人类的物种,他们还有历史和文明,他们还互相残杀,他们之中曾经有一个年轻的男人在为一个女人感到悲痛。 
 
 
 
朱利安和斯蒂芬在回来后的第二天拜访安娜·布瓦伊,他们先是对布瓦伊先生的去世表示遗憾,接着希望安娜能够详细地叙述布瓦伊先生临终时的情形。 
“为什么你们要知道这个?!”安娜有些恼火地说,“在每个人都希望忘记它的时候?” 
“我们并不是要冒犯你。我和斯蒂芬相信你丈夫的死与小镇的一个传说有关。” 
“白狮?”安娜像被吓了一跳似的说。 
“对。我和斯蒂芬已经进行了很长时间的调查,我们发现这镇上最近发生的几起死亡都和那个传说有关系,而且我们有理由认为你的丈夫并不是最后一个死者,所以,希望你能说出当时的情况,这对我们很多帮助。” 
“你说这能让别人免于死亡?”安娜问。 
“我相信这样。” 
“……我想我可以告诉你们。”她向宅邸的花园走去,朱利安和斯蒂芬走在她身边。“那是星期三晚上,我看着布拉高什医生给米哈伊尔注射了一针镇定剂,剂量不大,因为他的病情已经趋于好转。不久后他便睡着了,我回到自己的房间睡觉,医生到他的客房休息,米哈伊尔房间的外套间里留一个仆人值班。前半夜一切如常,非常平静。出事的时间大约在凌晨一点,我听到一声像他发病那天一样的尖叫,然后听到仆人跑进跑出的声音。我起床穿上睡衣,想赶到米哈伊尔的房间里去,但我在门口却被早已赶到的布拉高什医生拦住了,他说里面的情形不适合一个孕妇看,我立刻意识到米哈伊尔情况危机。于是我用女主人的权利坚持要求进去,医生对我没办法,在警告我之后允许我走进那间卧室。 
“布拉高什医生是对的,那情形的确骇人。米哈伊尔躺在床上,三个仆人按住他的手脚,他的身体上到处都是伤口,流着血,把床单都染成红色。地板上扔着一把匕首,显然,米哈伊尔身上的那些伤口是他自己割的。谁都不知道他怎么能得到那把匕首,因为自从他第一次发病后,我们就把房间里所有锋利的东西都收走了。值班的仆人说他闯进去时正看见米哈伊尔割自己的胸口,好像要把心脏挖出来一样。 
“我们进去时米哈伊尔已经比较平静,大家都认为这第二次发病已经逐渐过去,医生开始检查伤口,但就在这时,趁着我们稍有疏忽,米哈伊尔从枕头底下抽出了另一把匕首,在胸口上连扎了几刀,鲜血从伤口里喷涌而出。我们立刻慌了神,医生指挥大家进行急救并联系直升机,但我们都知道,受了那么重的伤,人是不可能活过来的。在我们手忙脚乱之时,米哈伊尔却用不断冒着血沫的嘴巴喜悦地说,‘你不能折磨我了,我把尸体给你、给你’。我们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只是觉得非常害怕,我想他在最后一刻大概是彻底疯狂了。” 
 
 
 
赫伯特·沃恩施泰因正驾车穿过山谷。昨天他还在德罗贝塔-塞维林堡,几天来的温暖阳光使他很享受冲着多瑙河灰绿色的河水发呆的乐趣,他向水面漂浮的树叶丢石子,溅出箭靶般环环相套的波纹,在水面上扩散然后被流水淹没。这种活动也许怪没趣的,但他却可以玩上一整天。枯叶随波浪流走,上下起伏,它源自上游七公里外的一棵山毛榉,那片叶子春天翠绿,夏天颜色变深,它曾遮掩着在微风里亲吻的人们,曾提供自己渗透绿色汁液的肉体给虫子咀嚼,曾在秋风里瑟瑟发抖。叶子抗拒着离开高耸的母体,它成功地成为那不多的留在树梢上的枯叶之一,风干,蜷曲,被积雪濡湿,腐烂发黑,最后它纤维松软脆弱,再也经不住风的摇曳,便旋转着落进河水,旅行七公里后被一个叫赫伯特·沃恩施泰因的人类匆匆瞥过。它仍将继续旅行,它会被轮船的桨叶打得粉碎,沉入水中,与河底淤泥为伍;它会被好奇的鱼类逗弄,当它是另一条鱼向水面投射的影子,会被鱼的嘴巴咬来咬去,接着被放弃;它或许会不幸地被人类的清扫船收集,干燥后被倒进焚化炉燃烧至一小撮灰烬;或者它会幸运地漂流进大海,见到它的母体永生也无法见到的浩瀚景象,并心满意足地成为海洋微生物的美餐。 
另一片枯叶从空中飘落,轻轻触到河岸。赫伯特弯腰将它拣起来。那叶片在他手掌中慢慢变形,卷折的叶子舒展,突出的叶柄收缩,网状叶脉变得光滑,黑褐的颜色褪去。最后叶片变成了折叠的信件。赫伯特微笑起来。他喜欢这种方式,浪漫又神奇,假如全世界的邮政机构在送信时都能用这种方法,写信和收信会是多么大的乐趣,但可惜,只有在他和伯努斯之间的通信,才会因你此刻的想象而变幻形态。伯努斯给他的信曾经以荷包蛋、安瓿瓶、鸡雏、远相爱花、葡萄牙军舰水母等等稀奇古怪的形式送到他手中。 
这次是枯叶。随着他的手打开折叠的纸,他身边的景色就像那叶片一般,枯萎凋敝起来,这是收信人的另一种乐趣。因此日光隐没到乌云后,河面上闪烁的光点不见,树木脆弱虚幻。而他仿佛透过信纸看见伯努斯向自己走来,红色的眼睛微带笑意,如同歌唱般低吟着: 
//大地又收获了一份养料,供应山毛榉生长和叶片枯萎。你为何不回到埋葬尸骨的土地上,嘲笑它灰色眼睑与白色指骨,并将对纯白影子的热爱散布?// 
当赫伯特的视线扫过最后一个字时,信件重新变成了枯叶,这次是真正的枯叶,它将被抛弃在河水中,被吞噬或被绞烂。 
于是,在收到信件的一天后,他回到了小镇。路途中他在报纸上看到米哈伊尔·布瓦伊死亡的消息,丝毫不感到意外。报纸上给出的死亡原因是抑郁症引起的自杀。这么说并没有错。赫伯特想。疾病总是突如其来,因此永远不会有人仔细想想究竟是什么在死者的脑子里引起了自杀的念头。 
也并不是没有人。赫伯特想到了那个英国记者朱利安和那古怪的年轻人斯蒂芬,他们就像两条喜欢咬从身边漂过的任何东西的好奇的鱼,把树叶、枝条、橡胶残片这类东西翻来覆去的看啊、啄啊。可他们仍然不会知道一切的原因,起码如同他自己一样知道。 
赫伯特回到旅店,发现有一尺半高的事情等待自己处理。这些各种各样的生活琐事,像婴儿嘴里的牛奶一样到处滴滴答答,也像那牛奶一样别想彻底擦干净。他翻了翻文件,把特别重要的做处理,剩下的统统卷成一团扔到壁炉里。纸张被火焰吞没,在变黑成炭前发出红彤彤的亮光,如黄金树上结的红宝石熟透一地,然后便只剩下一堆又轻又脆的黑色薄片。 
他轻拍双手,仿佛灰烬沾在了手上。接着转身离开办公室,向一个只在梦中变幻的地方走去。 
 
 
 
伯努斯·莫拉托夫坐在我们已经熟知的核桃木小圆桌旁,思考着该把它变成齐本德尔式还是海波怀特式。他惨白的身躯上穿着摩尔人的绣金花纹的红色长袍,腰上缠着五色丝线的腰带,脖子上垂挂着蜻蜓造型的项链。这些色彩斑斓的东西堆积在他身上,金线、丝绸、绿宝石、珐琅全都闪烁着动人光泽,与依旧惨白的伯努斯相比,这些装饰品反倒更具有生命气息。 
房间的门打开,赫伯特·沃恩施泰因踏上如棋盘黑白格子的地面。伯努斯仍专心在家具式样上,等决定了齐本德尔式后,他转向赫伯特,说:“如果我要用昆虫图案做装饰主题,是蝴蝶比较好呢,还是蜻蜓、金龟子或者象鼻虫?” 
“你为什么不用鸟类做主题呢?” 
“因为二十六年前我使用过了,当时用的是渡鸦。不过你提醒我了,我这次可以换成苍鹭主题。” 
“听起来相当不错。” 
赫伯特坐在伯努斯对面,握住他白色的手,说:“米哈伊尔·布瓦伊是你计划中的第几部分?” 
伯努斯眯起眼睛,烛光的一次跳动在他脸上仿佛投下轻微的笑容。“我没有计划。我并不需要安排我的生活——假如我还有生活的话。我可以旁观布瓦伊先生缓慢老去,身旁是他美丽的妻子和长大的孩子,但我剪断了这条线,于是布瓦伊变疯,杀死了自己。这不是计划,而仅仅是乐趣,是把人放在显微镜下——”他用手指卷成一个圈,“——或者放在镜头底下——”他又用双手比划出一个长方形的框,“这是观察的乐趣。”他挥手把圆桌上的瓷瓶推落在地摔得粉碎。“你可以看到一件东西是怎么毁灭的。” 
“但是你有计划。”赫伯特提高声音,“你曾经告诉过我。” 
“哦。或许我用过‘计划’这个词,但它只是方便而已。否则我怎么对你解释我所做的事情呢?说我只是个随心所欲的疯子?你们——”伯努斯伸出食指指着赫伯特,“——这些活着的人,总是喜欢把生活做出某种安排。早晨八点起床,吃早饭;九点钟工作;吃,喝;和纳塔利开会,然后和米歇尔签协议;冬天去巴哈马度假,夏天去乌普撒兰度假;四十岁的时候要挣到很多钱,以便八十岁的时候能躺在重漆描金的棺材里。你们渴望这种生活——或者渴望那种生活。” 
“就好像你不曾渴望以某种形式生活似的。”赫伯特盯着圆桌上浮现的苍鹭图案,说。 
“说得对。我也有过曾经渴望的时候。但现在,作为一个已经死去的人,一个彻头彻尾的灵魂,我从外面观察人类,就像观察一窝白蚁,它们在干什么?——繁殖,繁殖,繁殖。一旦你热切地渴望生活,你便融进忙碌的‘白蚁’中,便失掉了从更广大的层次分析的能力。你明白我的意思,当我们想要看完整地球那圆溜溜的全貌,就必须到达很高的高度,而在那里我们看不到人。” 
“我不相信要理解人类的目的就必须脱离人类本身。” 
“啊,你可以试试看。”伯努斯狡黠地眨眨眼。 
“你是想让我死吗?”赫伯特盯着他。 
“即使我不想,你也会的。” 
赫伯特睁大眼睛,盯着他,然后露出奇特的温暖的微笑。“你考虑多久了?”他问。 
“和你一样,很久。”伯努斯看着赫伯特。“我知道你所想的,知道你的希望。但是我并没有决定怎么做——是按照你所希望的、还是按照我的意愿。”他的笑容看起来像是古罗马皇帝们在斗兽场上的微笑,你不知道他下一步要干什么。 
“你不能那么做!”赫伯特喊道。 
伯努斯收敛起笑容,冷酷地说。“你可以走了。”然后他抬起苍白的双手,轻轻一拍。 
 
 
 
赫伯特·沃恩施泰因站在房门旁,眼睛盯着面前空荡荡的房间,鼻子嗅着干燥的尘土味。伯努斯消失了,他的那些美丽幻景也随之消失,只剩下吱嘎作响的残破木地板和被透过窗子的昏暗阳光照射的斑驳墙壁。他看上去再一次地被戏弄了。赫伯特叹了口气。他没有任何办法,他甚至预料到自己会因伯努斯而死。灰尘的味道很糟糕,而他在这房间里待的时间也有点长。自己应该出去,赫伯特想。而且在走出去时不要理睬值班的克拉古耶维茨。他转动门把手,打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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