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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狮 作者:bluevelv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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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蒂芬突然站住,他盯着伯努斯说:“这是过去的小镇。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是六十三年前的小镇——你死亡的时候。” 
“考古学者敏锐的观察力。”伯努斯不动声色地说。 
“这不是观察力,而是分析。”斯蒂芬说,“你不会平白无故把我们送回去,你肯定是要我们看什么,而发生在这小镇过去的、与我们都有关系的事情只能是你的死亡。”他皱皱眉头。“是因为你突然决定让我们知道?还是这也是你计划中的一部分?” 
伯努斯脸上飞快地掠过一丝笑容,然后又回复到淡漠的表情上。“你害怕了?” 
“不。”斯蒂芬摇摇头,“我怕你……面对自己的死亡应该很可怕吧。” 
伯努斯耸了耸肩。“只有在面临死亡的时候,人们才会摘下那戴了一辈子的假面具。不是吗?死亡对我来说只是过去。当然,那过程并不舒服,现在看上去可能很恶心。可是在我的记忆中一切就是这个样子,没有什么甜蜜的微风或者明媚的光辉那些玩意。实际上,我记得的关于自己的事情全都是我自己的软弱无能和绵绵不绝的仇恨。”他顿了顿,说,“让我们继续走吧。” 
山谷里正值夏季傍晚,几只乌鸦在榛树丛中飞来飞去,点着红色的林间雏菊在碎石路两边随风摆动。河边传来一阵水花和尖细的嗓音,好像水中仙女被凶恶猎人驱赶时的喊叫,石桥上跑过三个阴暗身影,发出衣裙窸窸窣窣的声音。他们三个人跟上去,看到两个小女孩和一个小男孩在山路上又蹦又跳的走着。女孩长相一样,姿态相同,声音也相仿,她们说起话来叽叽喳喳重叠在一起。朱利安和斯蒂芬认出她们是托法娜姐妹。而那男孩显然是科利文。 
他们原本可以继续这样欢乐地走着,但在他们前边不远处的巷子里冒出几个人影,从此刻起,他们的生活改变了。孩子们停下脚步,弯腰躲在墙角阴影里,看着那些人影仿佛看着黑夜里的醉兽。他们跟着走过去。 
黑色人影在小巷间疾走,如同夜间火焰在墙壁上投射的跳动人影,没有脸孔和表情,周身黑暗。他们是五个男人和两个女人,在一座山坡上的宅院外停下,这座此时看上去有些破败的宅院将来会生长为雪松山丘旅店优雅的建筑。这七个人低声谈论着什么,然后一个肥胖身躯的男人按下门铃,向出现的仆人挥动着一张纸,接着他们被惊慌的仆人带进大门。三个小孩眼看自己被关在门外,便绕到后院,爬进了院子。 
朱利安、斯蒂芬和伯努斯穿过铁栅栏,他们的身体像空气般被分割又合拢。七人凶手就在前面,他们走进大厅,推开挡路的仆人,凶相毕露地冲进走廊。七个人分开在整幢房子里寻找着什么,伯努斯带着朱利安和斯蒂芬跟着那粗壮男人,他在二楼的书房门口正堵上一个正要跑出去的男人,那男人年轻英俊,金色头发有些凌乱,金色睫毛遮掩着惊慌的蓝眼睛。 
“阿尔伯特·G!”斯蒂芬指着他喊道。 
“对,就是他!你们仔细看着!看着!”伯努斯用力抓着斯蒂芬和朱利安的胳膊。 
在他们面前,粗壮男人举起手枪对准阿尔伯特·G的眉心,另一只手拿着纸,读道:“……我们有权处置罪恶的间谍……”年轻的金发男人愣住了,他的整个脸痉挛一样变了形。“不!”他说,“我不是你所想象的间谍,我不是德国人的间谍,我是为苏联人服务的!”“但我们的情报已经告诉我们你是纳粹间谍!”粗壮男人喊着,伸手抓住阿尔伯特·G的头发,枪口抵在他耳朵上。 
谁也没有想到他们会听到一声尖叫,一声由阿尔伯特·G发出的、如同被屠宰的野兽的尖叫。他跪到地上,弓着身子缩成一团,他的脸狂乱地抽搐着,颤抖不已的嘴唇说出断断续续的话:“饶了我!求求你饶了我!我不想死。别让我死!你让我干什么都行!饶了我!” 
朱利安和斯蒂芬震惊地看着这一幕。原来这就是托法娜姐妹口中的德国地下抵抗组织的间谍,这就是那个被冤枉错杀的人——在死亡的威胁前顷刻便崩溃的胆小鬼。朱利安看了眼伯努斯,他发现他居然在微笑,他的嘴角弯曲,眉头舒展,只有眼睛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粗壮男人拖着不停求饶的阿尔伯特·G走出房间,来到三楼,从那日后会变成雪松山丘旅店C307号房间里面传出谈话声。朱利安和斯蒂芬从打开的门口望过去,看到精致华美的房间中央,伯努斯·莫拉托夫正坐在深棕色靠背椅上,三支手枪对着他的头部。朱利安回头对身边穿白袍的伯努斯说:“那是你。” 
“那是我——真实的我。” 
回忆幻境里的伯努斯穿着白色衬衫,即使在夏天也套着羊毛背心。他看上去比作为白狮的伯努斯要更为苍白瘦弱,手腕上的骨节醒目地突出,手指像蜘蛛的脚爪。他的白色头发那时并不长,刚刚够到肩头,在夕阳余晖中闪烁着橙红色。他镇定地坐在那儿,脊背挺直,高傲得像埃及神庙里的方尖碑。但当阿尔伯特·G被拖进来后,他脸上的面具便破碎了。 
“你们无权审判我们!”伯努斯对四周的人喊。 
“我们不审判。”一个四十多岁的瘦高女人说,“我们只是确保你们不会跑掉,然后我们会将你们交给军事法庭处理。” 
“撒谎!”伯努斯瞪着她。 
此时阿尔伯特·G却对伯努斯说,“军事法庭!伯努斯,这是一个机会,在法庭上我们可以解释,可以有律师,我们……” 
“我什么都不会承认!”伯努斯冲他咆哮道,“你难道没看出来他们在诱使你承认吗?然后他们就可以开枪。”他看着那七人凶手,“接下来你们就会把莫拉托夫家族的财产瓜分干净。对吗?你们是消灭敌人的英雄,多么耀眼的字眼。你们策划了多久?一年?两年?还是从你们父辈嫉妒地看着莫拉托夫家的宅院开始?” 
“别听他废话!”拖着阿尔伯特·G的粗壮男人叫着,“干脆地干掉他们!我们有权这么做,就说这两个杂种负隅顽抗!” 
“别杀我!”阿尔伯特·G大叫起来,“我什么都承认!把我交给军事法庭!把我交给军事法庭!” 
“阿尔伯特!闭上你的嘴!”伯努斯吼叫着。但金发男人好像根本没听见似的不停地说,“我是间谍,我掌握着很多机密,所以你们一定要把我交给军事法庭……” 
伯努斯·莫拉托夫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夺过身边那女人手中的枪,对着阿尔伯特·G扣动了扳机,子弹从他胸口穿过,烧焦了衣服和皮肉,鲜血开始从洞口流出来。阿尔伯特·G瞪着他,嘴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我早就知道——我必得死在魔鬼手上……”他发出可怕的笑声,身体向侧面摔倒。 
七人凶手先是一愣,然后有接连五把枪对准伯努斯,逼迫他把手里的枪扔到地板上。其中一个人踢了伯努斯一脚,让他跪在地板上。 
“居然自己先打起来了。”这个中等个头的年轻男人说,“倒省了我们的事了。好吧,伯努斯·莫拉托夫,你刚才说对了,我们就是冲着你的财产来的。既然如此,你已经没有活下去的必要。而且——”他一把拽起伯努斯的白发,“——像你这种畸形,活着除了痛苦还能是什么,我们杀你是在帮你,帮你摆脱这个丑恶的、冷酷的、全都是杀戮和憎恨的世界。啊!别用你那红眼睛瞪着我!他说的对,你是魔鬼!对付魔鬼只有一个方法——立即杀死他。什么军事法庭,谁知道你会不会用钱把自己买出来。不,我们不是傻瓜,不会把魔鬼送到法庭上对峙,所以,我们现在就要杀死你。——我们宣判你死刑。立即执行。” 
他退后一步,在伯努斯恐怖的笑声中向他的脑袋开了枪。 
 
 
 
血液,烧焦的皮肉,玻璃球般的眼睛,反射温润光泽的枪管,沾染脑浆的亭亭玉立的椅子腿,它们在逐渐变淡,像一层层薄纱落到眼前。杀戮的场景在尸体落地的一刻定格,并如泡了水的水彩画似的色彩模糊。 
他们再次站在青翠的山谷中,微风吹拂面颊。斯蒂芬靠在朱利安肩上,身体微微颤抖。朱利安的目光仿佛受到牵引一般停留在伯努斯身上。他穿着的朴素的白色长袍是美极了的,他那裸露的手臂曲线是美极了的,那缠绕着白色发丝的脖颈是美极了的,那蓬松柔顺的长发是美极了的,那举手投足间优雅的动作是美极了的,然而,他的美中却包含着一种可怕的东西。 
“这就是我的死亡。”伯努斯开口说,“你们看见了吗?有的人在狞笑,有的人诧异地扬起眉毛,有的人害怕得浑身发抖;紧接着就有人顶住我的脑袋——火光一闪,爆炸的能量推动了铅弹,把生命的液体从身体里解放出来。你们看见了吗?那些在全部历史里被教导着杀人是罪大恶极的坏事的人类,手里却掌握着杀人的权利,他们不仅可以杀人,还会因此而受到奖励、得到荣誉。你们看见了吗?” 
“……伯努斯,”朱利安轻轻握住他的肩膀,“我们不知道事情会是这样。这就是你对他们以及他们的后代复仇的原因吗?” 
“部分原因。你们是否还记得,托法娜姐妹曾经告诉你们,科利文偷听到的事证明阿尔伯特是德国抵抗组织的间谍。” 
“对。不过在看到阿尔伯特·G本人跪地求饶之后我觉得有些奇怪。” 
“奇怪吗?”伯努斯冷笑一声,“那才是真实的。实际上,只有我知道他究竟是什么人——他有一份证明他身份的文件,但那文件是一年前的,当时他的确在为德国抵抗组织工作,不过同时他也在为纳粹工作。阿尔伯特·G是个双面间谍,在他来到镇上的头一年,他主要为抵抗组织工作,而后一年他主要为纳粹工作,因为他们给的价钱更高。文件欺骗了很多人,那些可怜的杀人者们恐怕致死都在心中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愧疚,可这又怎么样?这难道不是他们应得的吗?” 
“阿尔伯特·G的确不值得惋惜,但那些凶手们不应该杀死他,更不应该连累你。” 
伯努斯瞥了瞥嘴唇。“很高兴你有这样的观点。但遗憾的是凶手们在乎的不是阿尔伯特或者我的性命,而仅仅是我所拥有的财产,所谓间谍只不过是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 
斯蒂芬突然说:“但你因为自己的死亡而向他们的后代进行报复难道不是一个更加冠冕堂皇的借口?他们的生命——塞奥罗斯、科利文和布瓦伊的生命就不比你的更珍贵?” 
伯努斯猛地转过身冲到斯蒂芬面前,恶狠狠地盯着他。“说得很好,可恶的小东西。你知道什么?!首先,科利文的死跟我没有关系,责怪他那嗜酒如命的习惯吧。至于塞奥罗斯和布瓦伊,你们也许已经知道这两个人在波黑战争中的罪恶交易了,而我更清楚,他们不仅在贩卖儿童,他们还杀过生意上的仇人、掠夺过那些逃亡者的财产——以战争的名义。如此一来,你们是否还觉得我仅仅依靠幻觉让他们疯狂而死与他们带给别人的痛苦相比太过仁慈了呢?” 
“我明白了。”朱利安说,“你杀死了七人凶手,这是他们应得的惩罚。而对于他们的后代,你并不是出于纯粹的报复,你会像神话里说的那样把他们的良心放到天平上称一称,根据称量的结果给予相应的惩罚。很可惜的是,他们其中很多人都没有通过这项考验。” 
“很接近了。” 
“托法娜姐妹的父母是怎么死的?” 
“重病。我以为她们已经告诉你们了。这件事我没有插手。” 
“科利文老爹的父亲呢?” 
“和他一样,长期酒精中毒的结果。我只是稍微推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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