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 作者:党凤田
Tags:强强 都市情缘
云英!你在哪里?
十八户每家大门口挂着纸糊灯笼。每家门口传出欢笑声。孩子们在大街上跑跑闹闹,点放鞭炮,一派浓郁的春节气氛。
十八户村南老杜梨树旁,伫立着一个失魂落魄的姑娘。高天群星的寒光,映照着她憔悴而悲伤的泪脸。她呆呆地望着不断传来欢声笑语的村庄,倾听着使人激动的鞭炮声,欣赏着那一闪一闪的灯笼。这个小村庄,是她的故乡,是生她养她的地方。它给了她童年很多痛苦和难忍的饥饿,也给了她不少欢乐和回忆。从前,怨它贫困,恨它落后。现在她多么想回到家里和亲人团聚。每逢佳节倍思亲。现在是大年除夕,是一年一度亲人团聚最欢畅的一晚。可她站在寒冷黑暗的旷野,是那么孤独,悲凉,愁伤,痛苦!
浩瀚的太空,缀着无数金灿灿的明星,颗颗明星哀痛地眨着眼睛,对她的坎坷命运,似乎是怜悯和慰问;冷峭的朔风掀动着她的乱发,似乎对她幽幽私语,诉说着人间苦难。她向村中走去,三步一停,五步一顿,慢慢地趋着……
街道屋舍那么熟悉亲切,明亮的灯笼,鲜艳的纸花烘托着新年的喜庆和欢乐。她想起了美好的童年。每到除夕她拿着点燃的小蜡烛,在街上往返跑动,和小伙伴快乐地玩“老鹰抓小鸡儿” 。她渐渐长高了,上学了,和同学们谈论功课,谈论着美好的未来。后来渐渐长大了,除夕她和同伴们一块串门玩耍,嘻笑,逗闹,逗新媳妇,好不快活!
今夜又是除夕。爹娘在干什么?五妹还恨我吗?省城的二姐三姐在哪里?多么想念你们呀!
她躲避着每个人,偷偷来到自己家大门口。黑古笼通的,既没挂灯笼,也没贴花纸。她轻轻地走了进去,在院里她站住脚。巨大的羞愧感压得她透不过气来。她没有勇气走进屋去。多么想看到爹娘,而又怕看到他们。屋里正有人说话。她侧耳细听。
“云英她在省城搞得太不像话,大白天钻进人家被窝,有一次让我亲眼看到,真把人气死,羞死!”二姐翔英的声音。
“哼,她和卜三更不顾脸。卜三整夜在她屋里睡觉,我亲自抓住过。谁知她结了婚,还缠着卜三鬼混,死不要脸。娘呀,怎能让卜三和云英在一个炕上睡觉呀!结果让人家把衣服拿走,又被山伯家扒光身子痛打一顿赶出门去!弄得臭气熏天。别说她没脸回十八户,就是我也羞得抬不起头来。她回来还不让全村骂死!山伯家都是好人。山伯待她好,公婆待她亲,光买结婚东西花了四千多,特意拿两千元在省城买电视机录音机。凭良心说,她真对不起人家。就她干的这些不要脸的事,扒光打她也不过分。谁能受得了这种脏气?”盼弟说得是公道话。
“我早看透了,那个“丑八怪”卜三根本不是好东西,压根存心不正,纯粹是个流氓!云英太自贱了,跟这样有老婆的“丑鬼”鬼混,恶心死人!”翔英生气地说。
“你可别这样说。人家可是好人。给你俩妹妹送煤送菜,找工作,驮云英上下班,心眼多好!每次来家都带好多东西。还给了我一百多元。看我没儿子,认我作干娘,你们可不能说人家的坏话,咱可不能没良心。”
翔英气的难受,她打断娘的话:“娘!你好糊涂!他和我们不亲不故,为什么给我们东西和钱?还不是为了和云英胡搞!钱,钱,钱,物,物,物,你光看见钱和物。钱物能当脸面?能当名誉?云英就值几百斤煤?几十斤菜?几身衣料?几百元钱?你怎该让云英把卜三这个流氓领到咱家来胡搞,你还安排他俩在一个炕上睡觉,你叫钱物迷住眼睛了!说起来,云英是亲妹妹,不应恨她。可是想想她干的这些事,给我家丢的脸,打死她也不屈。这种人活在世上有什么脸面见人?谁还把她当人看?连牲口都不如!过年她不回来倒好。她回到家来,我们的脸都要揣在怀里去。”
一想起云英和卜三在一起睡觉的事,盼弟的酸气一下就冲满了胸膛。爹娘落泪想云英,她也顺着叹气伤心。二姐一说云英不该和卜三胡搞,云英在她心目中唰一下又恢复为情敌和无耻的贱人,她不由得就落井下石:
“云英好像多么有脸,过年连个信儿也不给家捎,不怕爹娘结记,心真狠!好哇,她不想我们,咱还不想她!你还有理?是你给家里立了牌坊!”
杆叔啪的一拍桌子,愤怒地吼道:
“死她娘的才好!老坟地哪路风水坏了,出了这样个不要脸的骚货,把八辈子老脸都丢尽了!她娘的,多亏她没来,来了我也要活埋了她。我死也不要这样的闺女!”
杆叔麻木的大脑,破天荒的被激出一点人格感和羞耻感。
爹娘姐姐的斥责和咒骂,好似一把把刀子刺向云英千疮百孔的心。她的心碎了。家庭的温馨,新年的欢乐,一下变成冰窟和仇恨。接她出生又伴她成长的家,顿时变成冷酷无情的地狱。她不能进屋去。她没有勇气再见这些恨她怨她的亲人。只是她的丑行丑名就让父母姐妹如此怨恨愤怒,若是他们知道了我肚子里还怀着野种,那还不火上加油,决不会饶过我!这时她才深深感到她加给他们的精神污辱和打击是多么沉重。她对人生彻底失望了。
她悄悄离开院落,走出家门,退出村庄。又回到杜梨树下。
世上再没有一个可接近的人。在这家家团聚的除夕,只有以老杜梨树相依为伴。童年、少年和赴省城前的每年秋天,每当圆圆的小杜梨变成灰色的时候,她和伙伴便爬上树去。两只轻盈的小脚丫沿着弯弯曲曲的树股,一手抓住树枝,另一只灵巧的小手采摘那熟透了的小杜梨儿。摘一颗放在嘴里,甜甜的,面面的,酸酸的,香香的,实在是人间最好的食品,大概老年的皇帝老子正宫娘娘也不见得能吃上那么美味的鲜果。她在树上吃,等在树下的妹妹和不会爬树的伙伴,都仰着脖子苦苦哀求她赏赐几颗。每当树上扔下一串,下边的人就嗡然争抢。慌的头碰头,脚踩脚。她高高坐在树股上,手里拿着一把杜梨儿,故意引逗下面的乞求者。她忽然作出往东扔的姿势,下面的争抢者呼跑向东;她忽然又作出往西扔的架势,下面的争抢者呼又向西跑去,非把那些“馋猫”折腾的跑不动了,才用力扔向远方。
一声响亮的“二起”爆炸声,又把她唤回到现实中来。一线“起火”的微光,又照出了她绝望的泪脸。我为什么在这里?我为什么不回家去?我为什么落到这步光景?省城,张大婶的棍子,烂花和俊媳妇的谩骂,公安局的追捕,文支书要她领衣裤,二姐和三姐的怒骂,爹的愤怒,整个十八户的冷眼,使她的两脚不能再踏进村去,也不能再回省城;杨家寨,她一想起来这个村庄,便不寒而栗,它比大狱还可怕。在那里,她被展览了裸体,饱受了拳头,画了王八脸,被一群小学生追骂,丢尽了脸面。十八户,不要她了。父母姐妹的谴责和卑视,村人的耻笑和谩骂,变成了把把锐利的尖刀。她不敢接近他们,她无颜和他们在一起。在这人人欢乐的除夕,在这寒冷孤寂的旷野,她只能默默哭泣,只能默默悔恨,只能对老杜梨树倾吐心声。
是谁把我送进这个绝境?是卜队长?不是。他是我的大恩人,在人间只有他看得起我,亲近我,待我好,应该受到报答。我报答他难道不应该吗?我有什么错?他有什么错?二歪帮我“起户口”,朱民帮我“换工作”,高才请我大会餐,他们对我好,对我亲热,我报答他们有什么错?为什么世人饥笑我们,卑视我们,公安局还要抓我们?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世界上的事这样复杂,这样不可理解?这样多事?
去哪里?哪里也去不得。茫茫大地竟无立足之地。投奔哪家?哪家也不再要她。她真正成为一只人人鄙视又仇恨的丧家犬。
也许就是命里注定,在她一个多月的流浪中,连她自己也不知怀上谁的野种。经再三询问,要打掉胎儿必须要有单位介绍信和男方当事人在场。要杨山伯给她开打胎信陪她打胎,那还不把她打死!要爹找文支书开打胎信陪她打胎,那还不把她活埋!到省城找卜三给她开打胎信陪她打胎,那还不是自投罗网蹲大狱!如不打掉这个野种,那么只能生在杨家寨山伯家或十八户娘家。这样即使不被打死,也会被唾沫淹死。再远走高飞那也不可能了。出了门没粮票没钱就不能吃饭,没有身份证明信就不能住宿,就是“黑”人,早晚会查出来坐大狱。哎,命中注定要我死!
去哪里?去哪里?怎么办?怎么办?令人神往的省城去不得;令人留恋的杨家寨去不得;近在咫尺的老家也去不得!罢,罢,罢,我自作自受,怨不得天,尤不得人。都怨我自己命苦!
她擦干了眼泪,坚定地快步向村走去。
她在村边一家门口偷偷解下一根灯笼绳。
她毅然决然地又回到老杜梨树下。
第82章 大年初一杜梨树上的吊尸
大年初一,农村的欢乐达到顶点。夜间三点多钟便此起彼伏响起了噼噼啪啪的鞭炮声。村民穿上新衣,戴上新帽,迈着轻盈的脚步,挂着欢快的笑容,说着人们爱听的吉祥话,开始“拜年走节”
十八户村小人少。磕头拜年格外认真。但杆儿叔和俏婶半点新年的兴致也没有。愁眉苦脸地拜完年,便都躺在炕上摆瞬、生闷气。
翔英和盼弟煮熟了饺子,姐妹俩每人只吃了半碗。杆儿叔和俏婶一个也吃不下去。只有卜宁和彦芳吃得满香。一大一小两人把三碗饺子一鼓作气消灭干净。
翔英觉得在家闷得透不过气来,串门儿又不愿见人。干脆她披上大衣到村外转转散心。
出了外门向南走去。
天幕抹上一层灰白色的残云,望而更加惨愁。灰褐色的大地一片光秃,使人感到更加凄寂;凛冽的朔风阵阵呼啸,使人更加寒冷悲伤。远远近近的炮竹声,使她更加浮想联翩。人生,是欢乐的,又是痛苦的,是幸福的,又是受罪的;是高尚的,又是卑污的!漫长的历史上,多少利国富民的英雄豪杰,被祸国殃民的反动势力所扼杀。有多少坑国害民的女干人居于高位,作恶多端。有多少碌碌无为和寻欢作乐者,都已“灰飞烟灭” 。她又想起了王安石罢官归里,想起柳宗元贬谪柳川,想起康梁变法谭嗣同血溅菜市口。最后想到她自己。她笑了。封建帝王和他们至高无尚的权力已一去不复返了。可笑的是,现在仍有大大小小的“官”为了以权谋私,千方百计整治以权为公的人,却总是有人保护资助他们。但可以肯定,他们都是“短命”的。华荣药厂和它上面的权势人物,为了保“官”保“利”而搞的政治把戏,一定会被国家拨乱反正的政策所戳穿。他们和历史上所有腐朽势力一样,决不会拖住历史的车轮。
清冷的空气,广阔的原野,使她郁闷的心胸暂且得到宽解。
她抬头望望星罗棋布的麦田,一垄垄麦苗被寒冬摧残的枯黄萎缩,一片片碱地上的枸杞银花树苗在寒风中瑟瑟摇曳。老家的“白碱地”改造好了。她想起了童年。她想起了童年在梨树下吃杜梨。她抬头眺望南方。咦!那杜梨树上挂着什么?衣服?不像,人?
她正想前去看个究竟。盼弟来在她背后。
“二姐,大队支书找你。说商量商量找云英的事儿。让你快回村去。”
“盼弟,你看!那老杜梨树下挂着什么?”
盼弟瞪起眼睛朝南望去:“好像一件大衣,谁挂在上头?”
“走!看看去。”
姐妹俩快步向南走去。
“大衣”越来越近了。
啊?!是人!
盼弟呀了一声,好像看到鬼,调头就跑,她吓得浑身打多嗦。
翔英既不怕鬼,又不怕魔,虽然心中通通直跳,但她没有停步。
翔英她走到“大衣”跟前一瞅,原是一具吊尸,啊?云英!那暴出的眼珠,耷拉出的紫舌头,脸形那样的痛苦,那样的凄惨可怕。她的心好似被利刀搅了几下,脑袋犹如被猛击了几棒,她凄然喊了一声“云英,你不该死呀!”噗通一声,跌倒在吊尸下。
声明 :本站内容转至互联网,所有资源版权均为原创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版权请与我们联系,及时删除!站内所有作品、评论均属其个人行为,不代表本站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