荔枝春色暖西江 作者:红炉醅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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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啊?”绾凉哭笑不得地看着她,看着这人时而泛起的孩子心性,心下竟有些百感交集。
“我说真的,”顾择芝收起玩笑的神色,转过头来凝视着她,却是又笑了起来,“活了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这样开心过。”
“这样开心的话……那你也唱首曲子来给我听?”绾凉心中波澜四起,却只用几句戏谑遮掩了过去。
“我不会唱你的那些调子,但我会唱戏。”
绾凉讶异地抬抬眉毛:“你还会这个?”
“其实也就会那么几句,”顾择芝站直身子,手望身后一背,“小生献丑了。”
小生?绾凉眨眨眼睛。
顾择芝高深莫测地笑了笑,然后开口——
“和你把领扣松,衣带宽,袖梢儿摸着牙儿苫也,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
然后她就被打了。
顾择芝被她打着,却浑然不在乎,眉眼间皆是得逞的笑意。
“这么好的戏本子,你却偏偏记着这一句,”绾凉冷笑一声,“- yín -者见- yín -。”
“小姐,咱爱杀你哩!”顾择芝却是不知死活地又唱了一句。
昆曲的唱腔总带着江南特有的缠绵,而且她的嗓音绮丽又温柔,绾凉忽然觉得心里像是被什么轻轻拂过。
“再唱几句,正经点的。”绾凉在古道旁的草丛里坐下来,背倚靠着一棵老松,然后仰起脸看着顾择芝,“我喜欢听。”
顾择芝看着她清秀明净的面庞,竟在须臾间有几分失神。她不会做唱戏的身段,只好随意站着,眼睛里的光芒只投影在这唯一的看客身上——
“忙处抛人闲处祝百计思量,没个为欢处。白日消磨肠断句,世间只有情难诉。玉茗堂前朝复暮,红烛迎人,俊得江山助。但是相思莫相负,牡丹亭上三生路。”
顾择芝会的不多,唱了一段便停了下来,倚在绾凉的身旁坐下。
“我那年初听《牡丹亭》,只记得'人世之事,非人世所可尽'。”绾凉侧过头,看着阳光从树缝里洒下来,隐约可以看见顾择芝脸颊上细小的绒毛,“后来喜欢上你……就忽而记起了那句'惊觉相思不露,原来只因入骨'。”
“可惜,这两句我都不会唱,”顾择芝说完,一下子扑倒绾凉身上,抬起脸,笑容溢彩流光,“你喜欢我。”
“我当然……"
“嗯多白相撒(你们玩什么呢)?”
“……”二人对视一眼,然后一骨碌爬起来。
被人用家乡话问这种事情,绾凉觉得自己有种莫名的羞耻感。
“我们是外乡的,听不懂。”绾凉对那老人家笑了笑。
“外乡人?”那老人家怪异地看了看她,换了口音,“可是……"
顾择芝笑得直不起腰。
“绾凉好傻,他是上次渡我们过河的老船夫啊!”
“……”绾凉沉默了一阵,随即颇有些羞赧地笑了笑,“老人家看着……有哪里不一样了。”'
“胡子刮了嘛!”那老人哈哈地笑起来。
顾择芝怕自己再笑下去会乐极生悲,便正色走到老人跟前:“许久没来了,如今刚回,却又要劳驾您为我们撑船。”
“小姐说笑,我一个划船的,不载人还做什么?”
“早闻您嗜酒,去年埋下的桃花酿可给您留着呢!”顾择芝说笑着,不忘把绾凉搀上船。
“好,好!”那老人仰头一笑,然后迅速划起了桨。
这时候,太阳已经完全出来了,渐渐融化清晨的薄雾。一队雁群从北方迢迢赶来,落脚在季秋的南方。朝夕罢了,人间似乎已然换了天地,周遭的一切都柔软到某种不可思议的地步。
顾择芝想着,诗文里的那些人,也许贪恋的不是江南,而是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时光。就像此刻。
摆渡的老人提了酒便走,想来是寻个好风光与山河同饮了。
顾择芝刚进了门,就一把抱起草地上过路的微胖虎皮猫。那猫没有挣扎,任她抱着顺毛。
绾凉走进去,环顾着周遭的景致,竟有几分唏嘘。
想想初见的时候,跟着她回了这里。成日里地玩乐谈笑,那几乎是此生最闲适快意的日子。
于是就开始沉迷。
那双摄人心魂的桃花眼睛,那种张扬又温柔的声音。
如今重回故地,似乎冥冥中皆有定数,无论如何逡巡。
顾择芝笑看着她,自然明白她心中的慨叹——一如自己。
“我还记得,那会儿刚听夏深说起你,”顾择芝从背后抱住她,“说是顾扬灵送了你许多昙花。”
绾凉淡淡一笑,答道:“收到的时候,我自己也莫名其妙的。”
“然后我就想啊,用昙花喻美人,实在愚蠢。送给绾凉这样的姑娘呢,还是山茶花最好。”顾择芝把脸埋在她肩窝里,低低笑起来。
“所以你成功追求到了。”绾凉说完,顾择芝便咧开着笑了。
以后就是温暖的故事了。平平稳稳,清清淡淡。顾择芝这样想着。
只是,往往当人们觉得日子就会这么继续下去的时候,它却偏不。
章二十九
顾择芝端坐在书案跟前,盯着面前熟悉的笔迹,久久沉默。
门扉轻推,绾凉端了杯茶水进来,悄声放在顾择芝的手边。
“送信来的,可是孟府的人?”她的声音很轻,似乎怕搅扰到顾择芝的思绪。
“不知道。”顾择芝答得干脆,“不过……这写信的人,绝对是孟端。”
绾凉抿抿唇,手轻轻压在了那信纸上。
“皇帝的算盘,打得真是比我这个从商的还要响亮!算计我一个不够,还想着给孟家争脸面,收买人心”顾择芝几乎是咬牙切齿。
“那究竟是……"绾凉叹了口气,慢慢抬起眼睛,“救?还是不救?”
顾择芝的眼睛再次扫向那张信纸——
看不出什么花来。无非是顾怀仁牵涉漕运营私一案,要举家流放儋州。念及长公主情面,故而对自己法外开恩。
而信纸背面就相对有趣了。孟刺史摆出救世主的面孔,说是赔上顾家包括顾择芝在内的全部家产,可保顾怀仁无虞。
“儋州烟瘴气极重,他们这是算准了顾大人的旧病……”绾凉沉郁地开了口,眉头紧皱。
“什么时候……究竟什么时候?”顾择芝觉得自己几乎是茫然的,“他竟然牵涉了漕运一案?”
“所谓,旦夕祸福吧。”绾凉把手搭在顾择芝肩上,轻轻捏了捏。
“对不起,绾凉……”顾择芝忽然转过身,保住绾凉的腰肢,“明明是想让你过好日子的……"
“什么好不好的,你纵有万贯家财,我也不是那种闲在家里享乐的人啊!”绾凉提起嘴角笑着,轻轻摸了摸顾择芝的头顶。
“呵,我算是想明白了,”顾择芝闷声道,“能联姻的时候,我就是众星捧的月,等我失去了联姻的价值,便连一根杂草都不如。最可恨的是,连剩余的价值也一丝不放过……他以为我不知道吗?什么孟大人?分明就是皇——”
“祸从口出!”绾凉一把掩住顾择芝的嘴唇,随即柔声说道,“何必昭然若揭?稀里糊涂的应付着吧。反正面对那个人,也只能……如此了。”
“行吧,”顾择芝发出了一声嗤笑,声音却有些奇怪的悲戚,“就当我还掉这么多年的吃穿用度。也好,也很不错……"
绾凉再次抱住她,这一次似乎更加用力。
“这次以后,顾大人会明白的,他会对当年感到愧怍的。”
“我没这么奢望过,”顾择芝摇摇头,“反正我曾尽力帮过他,我不欠他了。”
深秋的庭院里,人影寥寥。快要入冬的时候,一切似乎都显得萧条,即使是候鸟驻足的江南,也赶不走那份沉郁。
童年里那些人的音容笑貌,似乎在此刻重临于心头。
顾怀仁……顾择芝闭上眼睛,然后轻轻偏过了头。
驻足不过一日光景,两人便又踏上了返京的路。
顾择芝看着道路两旁熟悉的林景,竟忽然笑了出来:“人生真是太多的意想不到了!”
绾凉从摊在腿上的一堆房契地契中抬首,看着她说道:“欢喜悲戚,周而复始,自古有之。”
“幸而顾家人丁尚算单薄,除了爹又都年华正好,否则的话……”
“不幸中总有万幸。”绾凉偏过头,“如今交了这些家业,你打算做什么?”
“经商总要有本钱啊,”顾择芝嘟着嘴,额头压在绾凉肩膀上,“我只能先重操旧业了。”
“旧业?”绾凉疑惑地看着她。
“这事儿我还没对绾凉说过呐,”她的嘴角终于扬起了些细微的弧度,“我从前做过玉雕师。”
“你会雕玉啊?”绾凉惊异地张了张嘴,“怪不得你手上有两处薄茧。”
“嗯,在京城的时候就很少雕了。江城的府邸里倒还残存不少。”
“一技傍身真是有必要,不然你就得睡大街喝冷风了。”绾凉揶揄道。
“绾凉不养我吗!”她瘪瘪嘴,“我以为绾凉不会不要我的。”
绾凉拉高身上盖着的毛毯,偏头睡了起来。
舟车劳顿之后,顾择芝不停步地赶到了大理寺。
孟端再一次站在了门口,双手扣于背后,下颔微抬,颇有几分居高临下的姿态。他身侧站着一个端庄妍丽的美人。
“我以为顾小姐不会再想和我见面了。”他开口,神情似笑非笑。
“你的以为很对。”
“顾择芝,你真的厉害,落到这个地步竟然还敢这么说话?”他话刚落,便又笑了一声,“顾小姐还以为自己是那个尚书府的千金吗?你要明白,今后我孟家动动手指,都够你死一万次。”
“这儿是大理寺吧?”顾择芝故作疑惑地看了看四周,“在这大理寺说要动私权杀人……我到底比不得少卿大人厉害。”
“我倒想看看你还能硬气到什么时候?你那会儿仗着身份不许我纳妾,如今,怕是自己都要沦作小妾了吧?”他说完,看了绾凉一眼,便哈哈一笑道,“哦,我倒是忘了。这几日市井都已有传言,说是顾府的长女同一个歌妓在了一起……"
“笑够了吗?我能去接我爹了吗?”
“我若是不准这件交易了呢?”孟端的语气很慢,颇是胸有成竹。
“不准就不准咯,”顾择芝轻笑一声,“可你敢吗?孟端,你敢吗?”
孟端眼底一片阴鸷,却没有回话。
“带我去见他!一会儿我要是不高兴了,反悔了,你孟家可就得吃不着,兜着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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