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镯记 作者:尼可拉斯(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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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希婕还想说话来着,可没机会了。她恍惚在痉挛的瞬间,听到王霁月对她说,不要离开我,不论发生什么,千万不要。她恍惚记得自己在极乐之中,从牙关挤出一个“好”字。
八月九号的早晨,一家人乘怡和所属的客轮前往武汉。一等舱内,王霁月安顿好了一干人等,走出舱外见到姜希婕手里拿着几封书信,向大副道过谢,独自站在那里看。“什么信?”“大哥写来的。一封给全家人,一封给大嫂。还有二哥捎的话。都是安慰之余,让家里人放心。”等她把信件送给家人再出来,汽笛一响,客轮出发。满船都是显贵之家,姜希婕想,只是不知抵达武汉时还剩几人在船上。如今倒像是所有人都和政府没有关系,先各自逃难去了。
想想也是,本就无甚关系的。
她看见王霁月扶着栏杆站在那里,天晴,即便是在逃亡,王霁月也如同古典画卷里走下来的美人一样。走上前去却见她表情忧虑哀戚,便伸手搂着她的肩道:“上船了就别担心了。到了武汉一切都会好的。”王霁月露出微笑,脑袋往姜希婕肩上一靠,“我才不担心自己。和你在一起,我什么都不怕。我只是。。。看着这沿江两岸,想到华界那么多无处可去的老百姓,替他们难过担忧。”姜希婕一时也想起曾经漫天飘落的古籍善本的纸屑,王霁月又道:“只怕人命不如纸了。”
作者有话要说:
{4}时任日本首相。任内一昧将就军人意志。
{5}时任海军部长陈绍宽。当日奉命在行政院会议上报告,将实施在长江江阴段沉船以封锁航道的计划。
第98章 第九十八章
傅家是山西大族,这大宅都是好几重。王婵月被带进来那天是深夜,试图数一数,结果天黑估计没数全。现在想再数,反倒被软禁起来出不去了。
傅仪恒下的命令只是让下人们严禁她离开大宅,在宅子内走来走去是自由的。可深宅大院的,王婵月只是一个名不正言不顺不知为何到了这里来的人,也不好到处溜达,人家兴许认识她,她不认识人家。怕走错了地方撞见不该撞见的,只好净留在屋里,形成了事实软禁。她也不曾料想自己跟着傅仪恒跑出来就是这么个情况。二人连夜乘车离开北平,等她到太原已经是三十一号,平津皆已陷落,守军伤亡惨重,将军师长纷纷殉国;还听说日军大举屯兵上海附近,连这府中的下人们也纷纷议论,是要在上海那个地方决一死战了吧?
王婵月却不能出门,什么也做不了。不日与院中傅仪恒的亲密下人们混熟之后就拜托最喜欢自己的老妈子出去往上海打电报,想汇报自己私自逃亡,现在何处,情况如何—现在反倒有这个觉悟了—可是日军日益南逼,太原城内也是积极布置作战准备,任何通讯手段都被晋军控制,平素出去要高人一等的傅家佣人这会子也不管用了。
要办这事儿,只能找傅仪恒。可是傅仪恒回到太原没在家呆两天就不见了,一声不吭没有嘱咐的消失在一个清晨,留下的话和之前一样,交待下人如何如何,竟然一句留给她的都没有。王婵月不怨傅仪恒,虽然她无法猜测她到底在忙些什么—但她总有她要忙的吧,即便不能理解也要理解。她也不愿意私自跑出去给傅仪恒找麻烦,哪怕不会惹着谁,只是占用她几分钟的时间来捞她,也不可以。就这样呆在太原傅府的院子里,看日升月落,转眼又是星斗满天。
霎时间,她从私奔出来追逐自由的家猫变成了笼中的鸟。恍惚间她忘记现在中国大地上战火纷飞,日军也许须臾之间就会进逼山西,觉得自己好像是某个高门大户的少爷收的小妾,因为出身低微而不能立刻见公婆,只能收在别院里暂时藏着。成日呆着无聊,若非傅仪恒藏书颇丰,她都怕自己要闲出病来。如此成天懒着,精力过剩起来,晚上有时根本睡不着。这天夜里,她等老妈子也睡了,自己偷偷跑出来,打开门坐在门槛上,看满天繁星。傅仪恒独占的这个院子非常好,处在大宅中独立安静的一隅,还正好躲开了高墙,可以看见漫天的繁星。
她就坐在门槛上,夏夜晚风清凉,睡意全无,与其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的思念恋人,坐在这里一边看星星一边想也不错吧。
傅仪恒回到太原就忙去了。她是真忙,也是真的想躲开王婵月。诚心晾着她,希望真的把她的心给晾凉了。这样做虽然狠心,但她总觉得比一刀切好。否则万一一刀切大了,小姑娘受不了怎么办?所以她虽然照旧每日回家,但总有那么几天是回去的很晚,也不在自己那里睡,反正现在空着的房间多去了。这么做妥与不妥,她也没时间想。她联络后勤,重新架构山西的情报网络,还要留神家族中人—大哥在徐州作战,二哥在家休养,让他为了安全出国去休息,反正儿子也在欧洲,他不愿意,说要留下来看家,父亲跟随阎长官正在布防,族中不事军事的人,竟然有悄悄往察哈尔跑的。她知道之后,无力阻止之余只好叹气。本是一姓一宗,为何有人铁骨铮铮宁死不后退,有人屈膝侍敌生怕来不及。他们家这么大的宗族,此刻四散比《石头记》的贾家也不差,可还没家族未倒,你们反倒知道了没有国何来的家的道理!
她奉上级指示要重新在山西留下相当的情报网络留用,不论山西沦陷与否。她问都有谁可用,上级给的名单相当可怜。看起来是有不少同志选择留在原地坚守。她想找到王浩宁的名字,但是没有。
唉。
她推开自己的院门,见王婵月坐在门槛上仰面发呆。也许是看星星看入迷了,此刻竟然没有发现自己的出现。她似乎产生了幻觉,以为自己看见了王婵月的眼睛,看见那双又大又漂亮的眼睛里好像倒映着天上银河,闪烁着亿万斯年不曾变化的星光。
王婵月今年二十三岁。而她自己三十五岁。横亘在她们中间的距离是十二年,是不曾走过的对方的曾经的漫长的路,是承认或不承认爱之间的鸿沟,是此刻短短几丈的被清凉的夜半空气所占据的空间。
永远,永远也抵达不了。直到死亡。
傅仪恒不是不喜欢王婵月,她知道自己很喜欢这只小猫。她喜欢她聪明,喜欢她好奇心重,喜欢她认真果敢,甚至于,过了这场“私奔”,她甚至开始喜欢她的不顾一切。她喜欢她是喜欢她身上像自己的部分。直到后来,她才看见王婵月身上不像自己的部分,恰恰也是爱上自己的部分。王婵月那天情急之下对自己委婉表白,内容倒没有出乎意料。离开那天,王婵月也一直保持着清醒,直到破晓时分,王婵月问她,我们现在安全了吗?她说安全了。王婵月笑了一下,点了点头,靠着她睡着了。
她也倦了,可是必须得醒着。偏着头看着王婵月的脸,看着看着又伸出手去用指背轻轻婆娑王婵月的脸颊和鼻梁。曾经她也这样年轻,却从未能够这样亲密放松的依偎在喜欢的人的怀抱。等她似乎有了那么一点“资本”去追求的时候,对方已经走了,或者毋宁说是自己选择了离开她袁兰子的道路。从始到终她都选择理想,选择信仰,选择主义的大旗,不选择自己,不选择爱情,不选择被自己离弃的自己和爱人。她看着身边的婵月,她还年轻,即便要面对“国破山河在”,她依然年轻,会在这场战事中幸存,变得更好,为国家为民众出力。而自己,已经老了,并且在加速的衰老,如果战争有可能早些结束还好,若是一打十几年,等到战争结束,她也许就老透了,
到时候王婵月也该厌了她吧。
那与其让她那个时候浪费了数年青春再厌烦了自己,不如现在就趁早恨了自己,好再寻别的门路去。
王婵月睡着睡着竟然甜美的笑了,傅仪恒端详那笑容,那张脸和现在这张不远处坐在门槛上看星星的黑暗中闪着光的脸重合,初见她是那年傅元瑛出嫁,那时候的王婵月还就读于中西女中,还是个黄毛丫头。然后她给自己写着信,说着未来的打算,然后真的跟到北平来。而她呢,她一开始只是对这个小丫头有着莫名的好感,而且想要借她之力靠近上海的另外一个圈子套取可能有用的情报;后来情报不用套了,她人也调离,却离奇的展开了和王婵月的缘分,看她努力考到协和,看她用心学习,看她进入自己的生活如同白鹭飞过静静的碧绿的河流。河流因为太深所以流动的缓慢,好像天地都与之一起静止;只有白鹭偶尔的出现,才能证明时间还在流动,而这一切是活的。
后来连老妈子和厨子都盼着王婵月来,似乎作主人的傅仪恒太过冷清。再后来他们对王婵月的喜好了如指掌,俨然是另外一个主人。
“怎么不睡,坐在这里看星星?”王婵月听见有人说话,先是吓得一抖,然后才看见黑暗中穿着黑衣轮廓模糊的傅仪恒。若不是她开腔,王婵月真看不出那是傅仪恒。霎时心中又惊又喜,委屈和思念涌上喉头,不知说什么好,未成语调倒先鼻子一酸滚落几滴热泪。
“没、没什么。。。白天太闲了,所以。。。所以晚上睡不着。”傅仪恒听到她带着哭腔,也觉得最近冷落了她,心软下来,往她身边走去,“真的不是害怕?”王婵月噗嗤一笑,笑完又觉得伤心,“你、你才害怕!”
她其实想问她,你去哪里了,现在山西局势怎么样,我可不可以帮上什么忙,但没说出口,转念就想到傅仪恒这么晚回来,一定也累了。“快进屋睡吧,多晚了。你也累了。”傅仪恒以为她会跟进来,没想到走到跟前,她还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看着星星,脸上泪痕依旧。“你不睡?”“我。。。过会儿就来。”
傅仪恒想说点什么,却发现王婵月在逃避,于是走过她身边时,只是用左手拍了拍王婵月的肩膀。王婵月似乎感觉到一丝想要握紧,转瞬间又消失不见的力量。傅仪恒也逃了。
等傅仪恒准备躺下,王婵月也识相的走进来,滚进里面去—傅仪恒为了她的安全,安排她和自己一起睡。一开始她觉得满心欢喜甚至还带着点羞涩,活像自己是新娶进门一样。结果呢,结果分明是独守空房。她觉得自己睡不着,没想到傅仪恒一回来,她反倒觉得累了,脑袋沾着枕头意识的领地就开始步步沦丧。她想睁着眼看看傅仪恒的侧脸,非常熟悉非常想念的轮廓。挣扎几番,架不住还是睡了过去。
傅仪恒听到王婵月平稳的呼吸就立刻转了过来,对着星光月色看着她的脸。
婵月,
婵月。
也许细数起来我也没有爱过几个人,也许我天生缺乏爱别人的能力。曾经一次狂热燃烧,烧的过头就已经残废。与袁兰子我永无出路,与黄毓琇我永无下文,似乎我已经惯于自己的残疾和冷漠。等我遇见你,等我发现你的心意,再发现我的尴尬,我才知道原来我还有爱的能力。
可是宝贝,对不起。我不可以。原来和你,我永无选择。
她再一次伸出手抚摸王婵月的脸颊,我看见你,好像花朵看蝴蝶,知道蝴蝶会在自己身边飞舞,也知道它迟早一日会去。不愿意拘束了自由自在的蝴蝶,让她陪我,让她等我,让她为我虚耗了青春,再等我来日某天服从决定而嫁给无关的人。
快走啊,宝贝。
第99章 第九十九章
八月二十八号{6},客轮上剩的人不多了。姜希婕和王霁月甚至没事会到下面的客舱去转一转,过了镇江之后就开始渐渐的下去人,前几日到九江的时候,就空空荡荡了。
“明天就到武汉,可说了谁来接?”王霁月问她,“大伯拜托了人,住处暂时也找好了。”“住处?”两家人刚上船的时候,晚上吃饭,徐氏就是特别直白的问姜希婕,说武汉那边的住处找了没有,一定要找下能让王小姐和元娥也可以住下的大房子。姜希婕心里白眼儿都翻开了,心说这种事儿要提前定好我也只能让大副打电报去找大伯,不能的话我也只有到了现找啊!知道大婶是为了个面子,也只好应了说马上去联系。
“是啊,大婶给了那么大的面子,我敢打她脸?”本来走的时候谁也没说这件事,姜希婕也鞭长莫及,只好交给别人,希望先到武汉一步的大伯可以负责此事。结果迟迟没有信儿来,直到上了这最后一个航段的船,船长才溜须拍马颠颠的跑来巴结,每天带话带的那叫一个勤快。“刘船长早上跟我说的,明天到了武汉会有人来接,接到德明饭店{7}去暂时住着。然后我再去看看房子决定住不住。”“你大伯找的?”“我才不觉得他有那个空呢。不知道谁帮他看了几个。”两人走出底层客舱,挽着手在甲板上散着步,江风虽大,奈何武汉日子到了,热的没边,叫人不论哪儿都呆不住。“依我看,不如就住饭店,一切倒还方便。要是再找房子,又是签约又是雇人,繁琐的很。时局好了自然是要回上海的,时局不好了另当别论。”王霁月一笑,伸出手指去戳她脸,“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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