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镯记 作者:尼可拉斯(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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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此她必须挺身而出。
这一个月里,她活动,她努力,终于等到组织对她说,让她做好准备,随时派回她父亲身边做策反工作。还跟她说,鉴于只有你最了解你的父亲,所以你要有什么想法一定要说出来,说不定能帮助工作的开展。
上级始终强调,你是老同志了,要明白。
这从最高层下来的指示,难道是发现完全打不过父亲吗?她在心里冷笑,但无疑假如她能策反父亲,策反那一支部队的,就是不战而屈人之兵,就是和平解放。这将是她巨大的功绩,她将连带父亲一起走入权力的更高层,从而获得更大能力,与那些邪恶对抗。
然而对方的话也像是一种再明确不过的警告,你是老同志,不能为儿女私情所阻拦。王婵月在新的世界里,或许完全没有位置。无论她的身份,她的家族,她的曾经,她。。。傅仪恒当然很了解苏联那一套,假如王婵月留下,迟早会成为攻击自己的一个把柄。她自己无所谓,一点也不介意孤独终老,孑然一身,本来也是这样打算的。可她不愿意王婵月跟着自己受罪。
她应该去东南亚养伤,休息。从此过轻松的日子,远离辛苦和悲伤。
大不了病好了再回来是不是?假如可以的话。假如不好了,就再也不要回来了。人生苦短,尽情遨游。我有我所要不惜代价不计牺牲去追求的,不能把你的人生也放入陪葬之列。让你跟着我,万一医疗条件依然糟糕呢?万一病治好伤养好多活几十年呢?不能像壮年去世的侄女一样。
丧事上她又看见了侄子元弘。这些年来收到的家书寥寥,但傅元弘总是会问及婵月好不好。她又不傻,当然看得出侄子在想些什么。而且侄子也三十出头了,战乱年代以战争为由坚持的不婚再也坚持不下去,就算他真的愿意为父母照旧制守孝三年,三年之后呢?他肯定会开始追求婵月的吧?
也许让他带走婵月会是个好主意,就像当初让她哥哥带她走那样?傅仪恒苦笑,无可否认的是这自然会给婵月带来无可挽回的严重伤害。可是亲爱的宝贝你知道吗?我给你的伤害,会千倍万倍的加诸我身。
她无法下定决心,幸好命令也没下来,时机未到。她依旧留在上海忙碌。为了做决定,她还多方打听了很多消息—毕竟她已经与最顶层长久的隔绝了,她虽然知道张总可那人,更知道他从苏联回来后改了个名字叫□□,却对其何以爬的这么高毫无了解。她要做好准备,要了解更多。
她万万料想不到她今时今日做的这一切会让她的日后变成那副样子。
“最近怎么样?”“挺好的。”葬礼上众目睽睽,两人不宜太亲密,只是肩并肩站在一起低语。虽然靠得很近,王婵月却莫名感到一种被冷落的孤独。她早已没有少年时的小姐脾气,对傅仪恒也鲜少有耍小性子的时候。她倒是很像提及那日偶遇,可是怎么说?
“你最近,都忙什么呢?一个月都没见到你了。”“也就是那些事,你知道的。”王婵月看她一眼,她看着远处。“哦,那些事啊。”“嗯。”“。。。往下,你还会留在上海吗?”“没定呢,也许吧。”傅仪恒说的不甚坚决,王婵月感觉像被凛冽寒风吹冻了身体一样。
“晚上?”“有事儿,别等我。”王婵月叹一口气,兀自抱紧了双臂,傅仪恒怕她是冻着了,便将手放在她背后,“进去吧,外面太冷了。”王婵月顺从的往屋里走,快到门口却突然停下,“你总是这样。”
她也不转头看傅仪恒,知道对方在听,她害怕看对方的眼睛,而傅仪恒沉默不语。
“那天我出院,晚上和姐姐们出去吃饭。在路上看见你来着。”傅仪恒想了想,大概知道是什么事,“我。。。”傅仪恒定定的看着她,从侧面看见她眼睛里的光芒缓缓黯淡,“算了。没什么。你早些完事,早点回来。我想你了。”
她说“我想你了”这样温柔的话时语气竟然像是能结霜那么冷。
傅仪恒是夜回来很晚—幸而到底是回来了—王婵月睡得不好,半夜才睡着。睡着不一会儿傅仪恒就回来了。在灵堂上安慰过众人,回到屋里,和衣睡下,不时也睡着了。王婵月却突然醒来,喘着噩梦中不知被何人追逐一通狂奔的粗气,看见睡梦中傅仪恒的容颜,心跳渐渐平息。
不知道为什么,能看到你就觉得安全,觉得平静,即便知道生活也许暗流涌动。她默默凝视黑暗中爱人的脸,看了很久很久,数她的皱纹,描摹她的轮廓,当自己还是个年轻姑娘,而战争尚未来到,还是柳絮纷飞的北平的春天。
忽然傅仪恒哭了,她以为是傅仪恒想到了什么,手足无措正欲安慰,却发现对方只是做梦了。做了一个很伤心的梦吧,哭成这样,她伸出手去替她拭泪。傅仪恒大概是累了,哭过也就继续睡了。王婵月依然看着她,感觉自己即将彻夜难眠。实际上她最近经常彻夜难眠。
她用一个月来观察自己的健康状况,知道自己不宜远行。以正常观点来看,就算傅仪恒真的要离开上海去哪里,她都是彻彻底底不宜随行的。不但不宜远行,她和姜希婕还不一样,姜希婕需要手术,而她就得想法设法把自己补起来。她甚至开始恐惧自己会像逝者浪费余生。
假如天不假年,剩下的日子让我追随你好不好?死在路上也好。
第二天醒来,傅仪恒又出去了。这一去又是半个月不见人影。
作者有话要说:
密度这么大,写的real累~
第143章 第一百四十三章
说到热爱音乐,其实姜同禾也是热爱音乐的人。他虽从来自认华夏子民,生在外交官家庭—正值他父亲在法国出使期间—对很多西方的东西天然具有一种排斥心理,毕竟按照西方人的观点,任何情绪都可能是mutual的,既然你们白人鄙视我们,我还鄙视你呢。
但他打心眼里喜欢交响乐。他觉得可以从里面听出一个人波澜壮阔的故事来的。不过可惜的是他没听过德沃夏克的E小调第9号交响曲《来自新大陆》,德沃夏克去新大陆的时候他就回国了。尤其是第四乐章,他要是听了,大概会和现在的心情高度统一吧。
报上议论国府如今的局势,有的人觉得□□可恶,有的人觉得国府混蛋。前者觉得这群人是洪水猛兽,后者觉得国府上下混账至极,真正干事的人都不在了—或者战死,或者下野—在位者不但无能,而且沉迷内斗。而且最近他们还得到了崭新的论据,资深委员姜同禾辞职。此讯一出,倒让这两派几有握手言和之势:你看,姜同禾都辞职了,可见国府气数已尽,要变天了。
姜同禾与政治斗争中失败—哪怕他自己要坚决否认这个字眼—原因复杂,他的意见不受采纳,也就罢了;他长期与陈仪{72}王云五{73}之流不和,倒也是一以贯之;如今眼看自己越来越不受重用,而有的宵小之辈直接爬到头上去了,他对于蒋总裁如此青睐翁文灏{74}那种媚上欺下之流的重用感到愤慨,这群人让自己愤慨的时候实在是太多了。他想自己一介老翁,何必受这个闲气,不如下野回家!等到他们烂摊子收拾不下去了,再来请自己吧!
是故六届三中全会的那些检讨,他一个字都不想听。横竖你们检讨来检讨去,有什么区别!第二天又弄出来什么《彻底改革党务案》,他心里简直快要呸了出来。他现下认为自己这一代的党国卫士们已经腐烂殆尽,机会在新一代手中,在自己的两个儿子手里。
他自己依然否认,他虽有脾气,却也不是完全不可挽回。陈布雷就很想挽回他,可是他自己尚且谏言不能,何况请回姜同禾呢?姜同禾收拾行李,回到上海,住在这么多年也没好好住过的家里,睡在父亲曾经的房间,恍惚间感觉自己继承了父亲的命运—或者更糟,正如E小调第9号交响曲的起伏跌宕一样。时势变化波诡云谲,抛开政治上虚假的花团锦簇的独角戏,他开始专注的关注起军事,是啊,打进延安,一座空荡荡的延安啊,有什么用呢?
他给儿子们发电报去—这点手段还是有—他还想知道现在都怎么样了。
姜希泽接到电报的时候,正是忙里偷闲喘口气的间隙,手里紧紧攥着当年送给妻子的护身符,作为遗物,被她带走了。他把妻子送自己的护身符留给女儿,把这个带走给自己。看到父亲的电报,让他写一封家书回来。你父亲还是像长官一样啊,熊主任{75}看见之后说,也罢,他要问你就告诉他个大概局势嘛,反正你们父子之间的交流很安全的。就是你那个弟弟。
姜希泽给父亲写家书说如今形势如何如何,目前迫切的需求就是援军,但指挥失当,导致□□声势和力量日渐坐大,到一月为止,有接近100座城市被攻占。虽说我军攻占了近两倍的城市,但对方歼灭我12个旅,攻守形势此刻已经实质化逆转。
他想了想,又落笔道:现在东北行营最大的问题不是出在□□之狡猾,而是出在总指挥和部队之间指挥失当、总指挥决策有问题,东北军残余部队不但谈不上战斗力,简直就是一群兵痞流氓。行营的命令有的时候完全得不到执行,要执行又不知道要花费多大的力气去周旋人事人情。
他想对父亲说,爸爸,我从来没有这么累过。虽然此刻不比危急存亡,但当年不就是如此剿匪不力才导致GF坐大至如今的吗?这个时候不一鼓作气消灭之,就要完了!
写完,他把信寄出去了。东北的四月,他十分钟之后还有一个参谋会议,他还想力争改变最近的一个决议,想要彻底的转守为攻。丧妻之后,他把女儿托付给妹妹。女儿说,爸爸,妈妈要你保重身体。他眼睛红了,女儿也哭了。他只好双手捧着女儿的脸,用拇指替她擦去泪水,说好,爸爸会保重身体。以后你就好好跟着小姑和王阿姨,听见没有,喜欢弹钢琴就好好弹钢琴。等爸爸回来弹给爸爸听。
此去,他已再无牵挂。他有时会想,自己为什么没有死在抗战中呢?活到了现在受此苦难。转念又觉得,幸好活着的是自己,要不然也无法接受让妻子受这折翼之苦。
现在会提醒他注意仪容、每天刮胡子的人是长官,不是妻子了。再也听不到了。
这段时间,他偶尔能听到兄长的消息。兄长自然是兄长,他想,谁也不能取而代之。但鉴于他已经被调到东北行营随军,他业已完全的失去了和王浩蓬的联系。唯独在妻子的丧事上见了一面。王浩蓬现在被留在南京,依旧回到军政部的系统,却已经完全失势。军统当然是不会需要他的,他们兄弟也与毛人凤不对付。别的系统忙着互相侵轧,他这样好的戴着汉女干儿子高帽子的垫脚石,谁还不踩?丧事上他对姜希泽说,哥哥,我现在只是觉得无用也无望。
姜希泽想安慰他,又觉得说不出口。他也觉得无望,无望透了。现如今无论是搜刮财富的,争名夺利的,坐观成败的,简直全是人渣。因为人渣太多,堵塞了通道,使得有能而正直者要么不能在位,要么在位也做不了事。
东北的四月,下起雨来,淅淅沥沥,越下越大。
千里之外的上海,姜希婕和王霁月可能是这段时间里唯一过的算快乐的人了。王霁月在本职工作之外,唯一的忧虑是妹妹情绪低落—对此她也无能为力—之外的事情无非打算回乡下去看看母亲的坟茔,顺便低调的把父亲的骨灰也葬回去。王浩蓬不便亲自来送,当姐姐的也无谓让他来倒这个霉,干脆自己代劳,也无所谓孝不孝顺了。姜希婕眼里只有钱—钱从何来,钱往哪儿去。回上海之后几乎每隔一个月就能收到美国那边来的信,不得不说徐氏真乃神人,所托之人不能忠人之事,战时不便汇来的收入也经过一番投资,又是大挣一笔。现时唯一的问题还是,最好有人去一趟,要不然法律上实在不好拖延。还问要不要汇点钱过来,姜希婕连忙打个加急电报过去,说现在国内法币当废纸,千万千万千万不要汇过来,只存着便是了。
清明前一日,二人出发去木渎。第二天,王霁月带着老宅里仅剩的几个老仆把留好的墓穴打开,把父亲的骨灰盒放了进去。散去老人家,两人双手合十跪拜阔别已久的施氏。想起这些年经历的种种,和这意外保存下来的老宅,甚至曾经在这里生活的种种往昔,王霁月哭着笑,笑着哭,也不说话。姜希婕搂着她的肩头让她可以靠着自己,王霁月倒是轻轻把她推开,给母亲倒好一杯酒。良久开口道:“你知道,我现在其实并无所求。我只是想希望木渎这个地方以后依旧可以保持这个样子,春天鸟语花香,安安静静的。这样就好了。外面怎么变,这里还能依旧。”姜希婕点头,“老宅子,你真打算卖了?”“是啊,留着也没什么意思。我就打算卖了,卖了之后的钱,给二姨太的家人一部分,人家怎么说也是陪了爸爸一辈子,死后别太苛待人家了。给这几个老仆人一部分,这样人家也可以留着帮忙看护爸爸妈妈的墓不是。再有剩的,就交给你去给我挣钱了。算是给我们家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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