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镯记 作者:尼可拉斯(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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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底阴冷的冬天,姜希婕浑身疼,和王霁月回到家里—王霁月不放心她一个人在外面跑,干脆两人一块,反正自己也辞了工作—却看见姜希耀在家里大发雷霆。两人立刻停止正在议论的用多少金条买这么多签证{81}的讨论,脱了大衣放下,走过去查看。姜希婕问他怎么了,他不说,气的说不出话来,指了指桌面上的一封信,姜希婕拿起来看,好嘛,不气才怪。
姜希峻写来的家书,先提了提自己的事,说妻子生了对双胞胎,一儿一女,一次双全,母子平安,可喜可贺。遵从老太爷的意思,儿子起名叫姜邳,女儿起名叫做姜郇。还笑嘻嘻的说什么可惜没有拍照片不能寄过来云云。这都是糖衣炮弹,往下他就开始劝降了。向他的兄长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分析战局,剖析官场,特别说到兄长的老长官陈诚被撤职之后,很多人要求杀陈诚以谢天下、而东北战局又越发不利国军等等事实,说国军已经守不住江山了;又说不日蒋校长只怕就要从总统位置上滚下来,李宗仁也势必不容土木系,兄长在国军可谓毫无前途可言,总之还是早日率全家投诚,我们姜家也可团圆。
姜希耀是恼羞成怒,她很明白。现在形势严重不利于国军,姜希峻说这的这些话也没有说错,但是姜希耀就是不能接受。换做她自己,她也想问一问弟弟,你得知二哥被打死在东北前线的时候,你怎么想的?那是你的兄长啊。
“你给他回信,我不想和他说话!你告诉他,我就是死,也不会投降的!他哥哥我别的没有,骨气还有!!”
转眼过了新年,香港那边终于有了消息,傅元醒还催快些,他要赶紧出发了;一家人遂出发前往香港。留在大陆的只有姜希耀、徐德馨和王浩蓬。出发的码头上,王浩蓬还在拿他的胡茬子扎儿子玩。他逗弄儿子,安慰妻子,说自己会到香港或者槟城与他们汇合,不要担心。傅元娥也就只好听他的。徐德馨把孩子们都托付给小姑子,两个大的还好说,就是小女儿不惯离开母亲,费了好一番安慰。
“姐,姜姐姐。啊呀,我还是该叫你姐夫。”王浩蓬对她们俩说,也不避讳孩子在场,“谢谢你这些年照顾我姐姐。我做弟弟的,其实什么也没做到。倒还是多亏有姐姐。以后在美国,姐姐也拜托你了,姐夫。”
他眼眶发黑,连着一个月没睡好觉,姜希婕拍拍他的肩膀,“你放心吧。你保重自己就是,命最重要啊,记得。”他点头,“姐姐,我走啦。”王霁月眼眶有泪,伸出手紧紧去拥抱他,“自己保重,活着回来啊。你不回来找元娥,这事儿不算完。”他点头,很像小时候那个每次出门去玩都会跟自己说一声的小男孩。明明是双胞胎,却一直把自己当作大姐姐看待,从来都尊重自己。
船开走了,王霁月进去看妹妹的情况,傅元亨掏钱包了最好的几间连在一起的舱房。姜希婕走到甲板上看风景,看再一次告别的上海,“小姐啊,”已经要七十岁却依然像五十岁的赵妈走了过来,她的衣服还是那样,虽然会换新的,却始终是那么几件素色的女佣惯穿的衣裤,姜希婕总是觉得每年给她开的工钱放在银行里也是巨大的利息,“嗯?”“这又是一回。”“是啊。”“这一回,大概回不来了吧?”“嗯,不回来了,我看。”她转过身,看着赵妈的白发,好像看见她眼角有泪,心里也有点难过,“赵妈反正要跟我到美国去给你养老,怕什么?”
赵妈笑着打她,笑着笑着眼泪也流出来了,“好!给我养老!”
傅元醒不知道在香港使了什么手段,包租一整套唐楼,按理房东都喜欢分租,不愿意被人包了,结果他包了,房东也不敢说个不字,恭恭敬敬迎这一家子妇孺进来。四层的唐楼住下刚刚好。一家人走进门才发现傅元醒非租这个楼不可的原因就是,房东自己有台钢琴,可以给他的宝贝外甥女练琴。
王霁月时隔多年重回香港,当年很彷徨,现在有点儿焦虑,不过香港倒也没有很大的变化,她还认得路。安顿好一大家子人,虽然香港也不很太平,夜里两人还是跑出来溜达。王霁月怎么也想回忆一下曾经的那间冰室,走到一看,的确还在。只是大概也怕晚上不太平,早早关门。“唉。”叹气一声,姜希婕笑了笑,黑灯瞎火的,不知道哪里来的年少轻狂,偷偷亲了她一口。说起来也是“老妇老妇”了,她也不用猜,知道王霁月定然是要脸红的。
“别想了,好不容易出来透透气。”姜希婕拉着她,两人肩并肩往回走,“就当还是当年吧。”王霁月一时觉得有点恍惚,若非当年姜希婕一意孤行,大概她们也没有今天,没有后来这十几年的故事吧?会不会像妹妹和傅姑姑一样,从此走上完全不一样的道路?
“谢谢你。”“嗯?”姜希婕本来一愣,转念间立刻明白她在想什么,心中涌起又是酸涩又是感激又是无奈又是庆幸的情绪,一言不发只是微笑着松开王霁月的手,去搂着她的肩膀,自己眼睛也红了。“谢谢你,宝贝。”
短短几年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到底是有怎样的幸运之神在眷顾她们呢?算一算她明年也要四十岁,要能活到八十也算半生了,半生回望能丝毫无悔的人有几个?
一家人在香港过了春节,可病的病思乡的思乡,想方设法也开心不起来。王婵月按理应该尽快去槟城处理事宜,赶紧处理完了,正好能赶上大家一起去美国。让她留在槟城,无论是王霁月还是傅元亨都不肯,因为槟城虽然华人势力根深蒂固而且多半富庶,但最近马来亚局势紧张{82},听说挺华和反华两派打来打去,英军也不确定支持谁,挺华的那些也是和GF一路货色,总之很是不安全。可王婵月坚持要去,无论如何她要收父母的骨灰,不忍父母埋骨他乡。她的执念得到了傅元娥的支持,原因很简单,傅元娥认为王浩蓬现在所属的军队有可能退守云南,万一不行,也可以直接逃来东南亚,所以她愿意和小姑子一起去槟城。她说的没错,那支部队的确后来留在了那个地方{83},只是已经没有她的丈夫了。
王霁月若是一时狠心,听了妹妹的劝,放她不管,和姜希婕一家人去美国,也就罢了。毕竟有个靠谱妹夫。计划是如此计划,可就在等待船票的时候,欧洲突然紧急发来电报,让傅元亨无论如何亲自回去一趟,事情说的复杂,简要来说,再不去,就一分钱保不住,全部要被政府缴光了。
傅元亨无奈,只好独自上楼。王婵月倒是觉得自己可以,可是她姐姐不那么认为。王霁月觉得自打和傅仪恒彻底分手以来,王婵月的精神状态不很正常,她担心妹妹去了槟城会趁机自杀—虽然姜希婕否定了她的猜测—但不论从生理还是心理健康的角度考虑,她都必须陪同此行。
“你去吧。我在香港等你。”入夜,两人站在三楼阳台往看夜色,姜希婕从背后抱着王霁月,“你们快快处理了,带上他们仨立刻就回来。绝对来得及。今年不走,明年也可以走,签证好几年呢。”王霁月始终觉得不安。说起来像小孩子的心情,她觉得这么多年两人再也没有分开过,这下突然要分头行动,隔着这么老远,觉得好不安全。没有理由,她就是预感不好,“你别担心,我会保护好自己的。我现在跟个老母鸡似的,还得保护孩子们呢,对不对?你也当好你的老母鸡,保护好他们仨。”
“要是有什么事,你就先走。留下个信,我会来找你的。”姜希婕的双臂环在她腰上,她把自己的双手也覆在那双一直牵着自己的双手上,“好好,我会的。你放心。我留个详细地址,门牌号都齐全的。只是,”“只是什么?”“只是,这么多年都是我奔你去,你倒想着来奔我了?”
王霁月扭过头去吻她,“是啊,也该我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81}当时情况真没看见材料,恕此处均为臆测。
{82}1948年开始的马来亚紧急状态。因为参战双方的名字不好写出来,做了避讳。有兴趣可以搜索或者参见《零年》。实际上在二战结束后东南亚的殖民地多少都爆发过这样的内战,内战往往伴随着严重的反华倾向、暴动和屠杀。正如神话里总有魔鬼一样,历史总有它躲在正文底下非常阴暗而血腥的那一面。
{83}泰缅孤军。
宝宝我分明是一个手滑变成了二更。。。
第148章 第一百四十八章
马来西亚,1953年,夏。热的发晕。
来槟城已经三年,王霁月在客厅中央摇着扇子,还算,过得去。她在心里对不知下落何方的姜希婕说,还行。身边有个华人女仆,其实说是女仆,无非是给她搭把手的,要不然她实在忙不过来。初到槟城时,她还能收到香港的回信。过了一段时间却收不到了,不论她怎么写,穷尽心机给旧同学、师长、半生不熟的香港朋友、可能流落到香港她认识的人、甚至于深水埗的房东老板和楼下相熟的肉铺老板写信,都没有任何回音。年初春节终于收到一封,结果呢?结果是新房东良心还在,回复她说,我不知道上一任房东死哪里去了,我也不知道房客去哪里了。
她倒也想追问机场、船票公司、码头等等,谁愿意帮我找找我的爱人去了美国的哪里,我把一切都给你。可是不能,茫茫世界如同死寂的海水不给她回音。前两年还觉得很绝望,但是为了维系这个四个人的家庭,她还不能外露她的焦虑,强装镇定支撑一家子的生活。毕竟现在,只剩下她来支撑了。傅元亨每年总有一半的时间在欧洲,她不清楚他到底在忙些什么,但还是不问为好;王婵月到了槟城收拾了父母遗骨,火化之后,像是支撑她走到这里的最后一根精神支柱也垮塌了一样,一病不起,再也没有好过。而且随着病情发展,她已经开始需要注射少量止痛药了。药品虽缺,可是接受遗嘱的时候,她们赫然发现遗嘱暗示她们去漂亮洋楼的哪面墙前找机关,生在里面找到暗室,里面是满满当当十箱金条。她说叔叔最后为何过的那么清苦,原来只是不敢外露,全留给了孩子。王婵月一见此景,跪在地上大哭不止。最后这笔钱还是交给王霁月管理,王霁月花一箱金条买通本地流氓,花一箱金条买通殖民地当局官员,再拿半箱金条置办一点产业,当地主,继续走上装作没什么钱的样子,以求自保。槟城到底稍微安全些。
她站起身,给自己倒上一小点酒,兑水,在洋房空荡荡的客厅里站着,像个门卫一样看着窗外庭院的风景。王浩蓬终归没有来和她们汇合,在云南的兵变中,他死在自己人的枪下。长官李弥{84}饶是有良心,支出了一点抚恤金按遗言送到了槟城。王霁月不知道这些,她们也没抓住送信的人,那人半夜来的,看家的狗都没叫。要是能逮住送信的,大概还能想办法联系上姜希耀,然后找到姜希婕吧?
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你消失的无影无踪?她只有在这样偶尔喝的微醺的时候能想一想这茬。王浩蓬死讯传来当时,傅元娥就一头栽倒,一病不起,没几天,一命归西。王霁月略显冰冷的回溯她与弟媳从张学良刚刚当上东北王、她们傅家姐弟三人前来上海避难时开始的交情和这么多年积攒的印象,虽妯娌和谐,但只能得出一个结论,弟媳死心眼,没有办法。
没有办法,眼下都是无奈的事情。她安慰小小年纪父母双亡背井离乡的侄子,独自养育她,照顾和个废人没有区别的妹妹;余下的时间,她不是在做包租婆和地主婆,就是在和作风稍显诡异但诚心被收买了的地方黑帮打交道。黑帮老大是个寡妇,她继承了她亡夫的权力,王霁月关键时刻给她一大笔钱,她也心存感激。渐渐得还有点欣赏王霁月,觉得对方是个读过书的,闲的没事有时候会来交流意见。王霁月虽然觉得对方不坏但真的不想参与那些纠葛,可是为保平安,又不得不打交道。
世上之事,多半没得选。既然只能这样,那就走好吧。她也没想过离了姜希婕自己竟然可以这么坚强,索性更坚强好了。寡妇老大来的时候,用粤语和她说话,问她她的往事。她说我不过是流离至此,来日找到了我夫婿所在,我还是要回去的。寡妇又问她你的夫婿是什么样子的,她索性把姜希婕形容一番,照她自己看,是如实表达。可能照寡妇老大看,属于天花乱坠。这样一个月充其量一次的夜谈往往伴随着喝酒,喝着喝着王霁月也学会喝一点鸡尾酒了。喝着喝着开心了寡妇老大还会和王霁月倾诉她的故事。两人虽然出身、经历、秉性,全然不同,但不妨碍她们在这样三不着两的互相倾诉中建立了友情。至少在寡妇老大来喝酒的晚上,王霁月可以心满意足的睡去,不用打开那个包裹着破碎玉镯的布包,不用拿着那破碎的玉镯、脑海中回响着当日防空警报的声音、去幻想和猜测姜希婕一家人到底发生了什么。到底是什么让你仓促之间离开了香港,也没给我写信来。或者你写了,却失落在某个地方,终于不能到我的手上?假如是遇到了什么危险,那么到了美国,你们还安全吗?有没有改换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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