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镯记 作者:尼可拉斯(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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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万不要改换地方,不要隐姓埋名,否则我将永远的失去你。
她看了看挂钟,客家女仆走过来,不需语言,她只消眼神示意,女仆便去锁门去了。她兀自上楼,安抚王巍然睡下,然后走到王婵月的房间,坐在床前。“姐姐。”“今天感觉如何?”“还好,不用打针。”“唉。。。”其实下午她回来时,女仆向她报告,说王婵月疼得要是要活,浑身大汗,但坚持不打针。“疼就说。你自己是医生你也知道,按照建议的剂量不会成瘾。”“。。。可是长期注射,无论如何,都会成瘾的。”王婵月躺在病床上,很疲惫,天气很热,吊扇冰块皆无用处,她每天出的汗—不管是疼的还是热的—都够给自己洗几遍澡了。
她很清楚自己大概在身体某处长了一个肿瘤,不是已经形成,就是正在形成。而且应该是恶性的。自己想想,觉得好笑,刚到槟城是身体还可以,一年中遇上几次痛的紧了才打一针吗啡;今年却开始频繁低烧;她自己心情也从来没有好的时候,简直是个最具有欺骗性外表的抑郁症患者:这样的人生个肿瘤要还是良性的,她想,要人家生恶心肿瘤的人情何以堪?
可能也有人觉得她在战争年代救了那么多人的性命,却没有福报,才是叫人情何以堪的事情吧。
她自己无所谓,她有意用疼痛来折磨自己。不知道为什么,是恨,还是愧疚,还是思念,还是遗憾,还是综上种种的结合,她就是想虐待自己。
“姐姐你又喝酒了,”她闻见淡淡的威士忌酒味,“喝酒伤肝。”王霁月拿起床头的药瓶晃晃,“才半瓶。这也就是,10盎司吧。”“兑水也是酒,总之少喝。”“好好好,少喝。”王婵月轻笑一阵,道:“去睡吧。你也累一天了。”王霁月看了看她,眼神很温柔,很慈爱,现如今只能在她看侄子看妹妹的时候见到这样的表情了,“好,我去了,你有事摇铃。”
她们俩的房间在隔壁,中间用绳子牵了一个铃铛,免得王婵月半夜有时叫不到人。
王霁月走时关上了灯。王婵月不喜欢拉窗帘,她的房间对着东方,能看见日出,能看见一片茂密的棕榈林。她闭上眼,却毫无睡意。
作为妻子,她当然会担心傅元亨的安危。她总会觉得他坐飞机不很安全,老是跑来跑去的也累的慌。这种时候,她也憎恨自己,充满愧疚的憎恨自己。与自己结婚以来,傅元亨到底得到了什么呢?什么都没有吧,除了一个不易抵达的异乡的家,一具病殃殃的妄谈生儿育女的肉体,还有婚姻状况上几个字的改变。他给自己的父母充当了孝子,他给自己摇摇欲坠的家族支撑一些王霁月不便去做的之事,他以自己的人生和不求回报的爱在爱着自己,即便总有大半年不在身边,可她呢,她回报了他什么?
她什么都回报不起吧,她早已燃烧殆尽。最后留下来的,只是一句空壳而已。而这一具空壳甚至不能过多的想念他,因为想着想着,总是掉回过去的时光漩涡里。回忆就像一条深不见底的大河一样在心头曲折蜿蜒,自己总是溺毙其中,感觉到生不如死的疼痛。第二天醒来,这一切又重复一遍。
白天生理上疼痛,夜晚心理上疼痛,偶尔两种疼痛一起上。痛的久了,连呼吸加速都习以为常,她觉得自己对肉体的苦难已经渐渐麻木,对自己心得劫难却难以等闲视之。
痛的神志恍惚的时候,她会梦见以前的事情。梦见自己还在北平,像只猫一样躺在傅仪恒的卧榻上,手边还是她钟爱看的那几本书。有时候梦见自己躺在重庆那幢房子里自己的床上,是夜晚,她在等待傅仪恒翻墙进来。每次进入这样的梦境,她或者想不顾一切的逃离,或者想沉湎往日幸福,等待傅仪恒出现,哪怕梦醒了还是要离去呢她好像一直在梦里,再也不要醒来。梦境总是事与愿违,傅仪恒不是微笑着看着她不说话,就是想要拥抱之际,化为虚幻的影子消失。她觉得心力交瘁,不想再有任何的梦境,想找医生开安眠药,结果被拒绝。
她又不能加大体力劳动来改善睡眠质量—什么体力劳动她能担纲什么都不能。她遂把平常时间都画在阅读能搞到的一切书本上—最好还不是中文的,是中文的,她难免要因为什么字句想到傅仪恒。偶尔她还能给侄子当半个家庭教师。等到今年情况越发糟糕之后,她只能当个废人了。
也好,她想,她可以全心全意用疼痛来折磨自己。我没有未来,也没有如果,我只有那些永远停留在那一刻的过去,我有五彩斑斓的回忆,它们像锋利的刀子一样让我浑身是伤。
此刻她闭上眼,忽然想起当年傅仪恒带她穿过的那扇垂花门。疼痛再一次袭来,她笑了,闭着眼,在黑暗中流下滚滚热泪。
作者有话要说:
{84}中华民国陆军中将,为泰北孤军最早的领导者。
既然今天写的这么顺,本宝宝要一日写完!咩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第149章 第一百四十九章
家中在册成员四个,能在家的三个,女仆不算,她要回家。是故这1954年的春节{85}过得很冷清就对了。王霁月提前办好一切,晚饭也亲手操持了,为了增添热闹,干脆请了几个相熟的掌柜和佃户一起来洋楼里吃年夜饭。人家也没见过这么漂亮的洋楼不是,何况他们之间的关系早已不是旧式,毋宁说是合作伙伴,不存在任何人身依附关系。
所以王霁月总是竭力把他们之间的关系处理好,和人家有好的交情,对他们宽厚,这样才能继续维持下去。至少,她还要照顾妹妹,养育侄子,继续寻找姜希婕的下落,这一切都急不得。
可惜年夜饭吃完,大家嬉闹一阵,也就散了。留下王霁月在庭院里陪侄子放炮仗,养的大狗嗷嗷直叫,王婵月一个人坐在客厅里望着他们。鞭炮噼啪直响,虽然冷清倒也算是其乐融融吧。都说王家人丁寥落,怎知今日会寥落至此?她没有兄长浩宁一丝半缕的消息,虽然是亲哥哥,也只能当他是死了。他也当自己是死了吧。
过年了,想起自己的丈夫。一个月前就该从伦敦回来了,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呢?不知道路上又在哪里耽搁了吧。战争结束这么久了,据傅元亨说,欧洲依旧不太太平。去年的时候,傅元亨赶在除夕当日到家,说非常抱歉都没有来得及帮家里准备过年,于是送每个人的礼物都很不菲。夜里两人独处时,王婵月说你不用这样,本来就是一家人。傅元亨说,是啊,一家人。他现在在世的亲人也寥寥无几了。问元醒怎么不回来一起,他说元醒也忙着呢,我总希望来年能让他彻底移到美国去,说不定还能帮忙找到姜小姐不是?
然而一春鱼雁无消息,她跟她姐姐说到这个,她姐姐倒说不要着急,该来的总会来的。
总会来的。幸运之神会把礼物放在最后,而恶运就喜欢频频敲门。
大年初三,有人电报。是傅元醒从美国发来的,说傅元亨在从罗马回伦敦的飞机上遭遇空难{86},已经不幸去世。因为航空公司的缘故{87},他也是很晚才被联系上,才知道了兄长的死讯。
王霁月正在妹妹屋里,听闻此讯,她只觉得苍天无眼,命运多舛,而王婵月则是一口血吐了出来,立刻晕了过去。
等她数日之后醒来,对着姐姐着急关切而疲倦的脸,她问她姐姐,元亨的尸体找到没有。王霁月说,据说没有。她又问元醒说往下怎么处置,王霁月一五一十的告诉她。而后医生过来检查,严肃告知王霁月她现在的病况,建议最好去香港治疗,否则留在槟城绝无治愈的希望。当然去了香港也不保证能够治愈。王霁月说知道了,正在难以决断之间,她伸出苍白的手拉着王霁月道:“姐姐,我们回香港去吧。”
王霁月点了点头。回香港吧,回去,回到我们能回到的离故乡最近的地方。
是故变卖家产,带着骨灰,托寡妇老大的朋友在香港租了房子,找了医院,临走还给寡妇老大留了一箱金条,谢谢她的帮助。到秋天天气好些的时候,可谓孤苦伶仃的三个人再一次登上同一条船,走同一条航线,回香港去。在船上,王婵月对她姐姐说:“姐姐,到了香港,你就好好找一找姜姐姐的消息吧。我不要紧的。无非医院里呆着。我是不打算活着离开香港了。”王霁月正要叫她不许这样悲观,她又接着说:“我知道我自己的情况,可能活不了多久了。可惜我后半辈子净拖累别人了。如今能够趁此机会让姐姐你回到香港,我感觉我还是有点用处。要是还能让姐姐你和姜姐姐重聚,我此生也算。。。”
她只能低声饮泣,想不到别的话语。此生绝非圆满,亦非可以瞑目,大概只能算眼见别人的幸福,终归能达成吧。
一到香港,王婵月就被送进玛丽医院{88}。她在船上坚持那么一阵,也算坚持不住了。王霁月跟医院说明,她不惜代价,也无所谓花多少钱,假如真的治不好,但求缓解痛苦。结果转眼一冬,1955年的二月,正是得知傅元亨死讯一周年的时候,医院告诉她,病人是真的无药可救了,与其在医院接受治疗受这些个没用的罪,还是回家慢慢等死,打打吗@啡,止止痛,和家人多在一起,吃点好的,享受最后的时光吧。医生当着王婵月的面儿说这一席话,王婵月也配合医生—毕竟她自己也是医生—来说服自己的姐姐,要求出院,还自告奋勇担当管教侄儿的角色,让姐姐安心去破当年的悬案。
我真的无非等死,就让我以自己的死为你达成心愿好不好?我死以后,姐姐你就可以带着巍然去美国找姜姐姐了,不再为我淹留此地,多好。
王婵月出院了,仍旧住在深水埗的老式唐楼里。每天卧病在家,等到侄儿回来就担当教育之责,和雇佣的女佣也相处和谐,叫人家女佣觉得这个面黄肌瘦病殃殃的东家虽然十分病态,倒也好相处。
王霁月用她全部的时间回来调查姜希婕到底去了哪里。回香港的第一时间,安顿好家人之后,她就回到深水埗来找人,结果物是人非,她又只好堵到邮政去,差点没把邮局翻个底儿掉。整个邮局都怕了她,由她去了。终于,在邮局经年无人管理的库房的一个旧麻袋里,找到一堆因为各种原因无处递送的邮件。她不明白姜希婕给她写的信为什么会在这里,地址收信人俱全,邮资不欠,却被滞留在这里,彻头彻尾的命运捉弄。
信中姜希婕告诉她,因为不知何故的黑社会的追杀,她们将立即离开香港。这伙人肯定是国军同僚,但是到底出于何种目的追杀她们家—前后袭击了姜邺姜颍还有她自己,幸而都不曾受伤—不为人知,不知道是何处得罪过这群准备在香港落地生根的家伙;无论如何,为了安全起见,她必须立刻离开;她们在美国的预计地址应该是这个,假如写信不回,那就联系这个人,这个人无论如何都知道她们的下落。
她像看见神灵显圣那样飞奔着拿着信去发了两封加急电报,一封给姜希婕,一封联系人。想着这下无论如何,总能收到了吧?等待回话的时间不过几天,连病重的王婵月都可以取笑她说,姐姐不要着急,跟个热锅上的蚂蚁似的。结果电报不来则已,一来来了三封,第一封,姜希婕说自己大喜过望,问王霁月如何;第二封,姜希婕说她自己人在纽约,一切都好,大家也好,还干起了股票生意;第三封,她说我已动身前往香港,最快五月就到香港。我会直接到深水埗你的住处找你们。
“真是快。”王婵月看完电报,再看看她姐姐,遂吃力的从病榻上撑起身体,拥抱因激动而落泪的姐姐。“真好,姐姐。真好。”
人生总爱峰回路转,她想,只是不知这峰回路转之后,路是往上还是往下,是平坦还是崎岖。
是夜,王霁月回到自己的屋里,在灯下打开布包,细细婆娑破碎的玉镯。“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她喃喃念道,把玉镯放在这里脸颊上,好像上面还有那个人的体温。
这些年我把我所有的担惊受怕、焦虑苦闷、还有思念惆怅,全都憋在心里,像收集雨水一样收集它们,因为我相信,有朝一日,我会再见到你,我们会团圆,我说过我来奔你的,我决不食言。
五月的第一天开始,每当有人敲门,王霁月就心跳加速。结果呢,总也不是姜希婕。她简直觉得自己要疯了。这日是姜希婕的生日,王霁月依旧在焦灼的等待。想起之前在槟城那些年,每年姜希婕的生日,她总是要狠狠想她一场,再哭一场,再拿点儿冰来敷眼睛,免得叫人看出来她哭过。
今年,今年,
叮咚。
门铃响了,她飞跑过去开门。狭小的公寓门打开,面前是熟悉的人,只是长了一点皱纹。“希婕。。。”她看着这张脸,有那么一点陌生,然而在这一秒的陌生之后,她似乎又找回了十几年前初见时的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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