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谜 +番外作者:书自清(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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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绥点头,笑道:“莲婢分析得很有道理,愚兄也是这么想的。”
说完这句话,沈绥总觉得有种附庸的嫌疑,于是补充道:
“我之所以要询问莲婢对公主堕马一事的看法,主要是想看看这事件背后,有什么人有可能牵涉其中。莲婢,你我是金兰兄妹,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便关上门来,直言相告。
有可能暗害公主之居心叵测之人,嫌疑最大者非武惠妃一党莫属。如果有人事先知晓公主即将被暗害一事,那也有极大的可能姓与武惠妃一党走得很近,或者干脆就是其党朋。武惠妃出身文水武氏,她的姑祖母是武皇。武氏掌控的地方,除却并州之外,还有其父武攸止任职的绛州、武皇之父武士彠曾经任职过的利州,利州也是唯一位处巴蜀之地的关联点。此三地,再加长安、洛阳两地,乃是武氏势力盘根错节的地方。虽然圣人登基以来,已经扫除了众多武氏留下的隐患,但依然不能说根除。
假设莲婢你的感觉是正确的,这艘船上确实有写信人,或者说得更宽泛一些——知情人。那么我就必须调查这些官员们的履历过往,以及最近的行踪,看看他们是否真的与武氏有关联。”
“伯昭义兄说得正是。”张若菡若有所思地点头道,“若菡也觉得必须要查清官员们的履历过往,才能谈下一步的事。”
“莲婢……”沈绥苦笑道,“愚兄可不是万能的啊,你可不能盲信那虚妄名号,甚么雪刀明断,我也得在能力范围之内去查。你说,这么多人,这要查……也未免太困难了罢。”
张若菡嘴角扬起意味深长的微笑,道:
“若菡相信伯昭义兄的能力,查清楚三五个官员的履历以及近三个月来的行踪过往,当不是甚么难事。不是吗?”
沈绥哑然,蹙眉看着她。
张若菡起身,再度福了福身子,道:
“想必也快到案发地了,若菡不打扰义兄,这便告辞了。”
说罢,领着无涯出了房门,很快离去。
【阿姊,莲婢姐姐莫不是已经知晓千羽门的事了?】房里安静了片刻,沈缙摇了摇铃铛,然后对看过来的沈绥说道。
沈绥苦笑一声,道:
“或许吧,这一路走来,我们没少投宿归雁驿,或许是什么地方穿帮了。她太聪明了,我早知道瞒不了多久的。”
“我没想到,张三娘子居然会对千羽门有所了解。”蓝鸲说道。
“或许不是她了解,而是另外有人了解。”说这话时,沈绥看向沈缙,言下之意不言而明。
沈缙眼眸霎了一下,笼上一层阴翳。
就在此时,门扉再度被敲响,沈绥再度前去开门,就见柳直站在门口,道:
“伯昭兄弟,咱们到现在的打捞点了,你是跟我上去看看,还是先用午食?”
“不吃了,这就走。忽陀、蓝鸲,你们照看二郎用午食,不必等我了。”飞快地叮嘱完,沈绥撩起袍摆,一步跨出了门扉,与柳直联袂而去。
一上甲板,就见绵绵黄涛之上,桅杆林立,旌旗飘扬,大量官船军船,以及一些小的民间捕鱼舢板,占据了大片的江面,有水姓极好之人,正在水中凫泅,时而扎入水中探看,但水中的泥沙含量太高,如此搜索,效率低下。远处的下游,隐约能看见两岸间拉了一道网,也有水姓好的渔民在水中沉浮,不断扯网拉线,将捞上来的江鱼在网的另一边放生。
“我等在几段江面之上都拉了网,不间断地进行打捞,但是到现在还没有什么收获。根据朱元茂失踪的时间,以及当时的船速,还有船上船工的证言,我们推测朱大都督很有可能落入了这附近五十里的江中。”柳直站在沈绥身侧说道,此时甲板上,官员们再度齐聚,沈绥反倒是最后来的了。
沈绥点头,她的目光落在右舷已然十分靠近他们所乘船只的一艘官船,船工正在给两艘船之间架搭板,一位身着绛色圆领袍,头戴幞头的老者,年虽老,一身风华不减,正站在甲板上,向他们这边拱手作揖,官员们全部诚惶诚恐地还礼,沈绥也拱手弯腰,心中感叹:
这便是文坛领袖张道济啊……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小书的爷爷过世了,谈不上多悲伤,但心里空落落的。老一辈的离去,也代表着我辈已然年长。岁月不饶人,因循心所诚。生而不带来,死亦不带走,万般皆虚妄,唯有情是真。愿诸位,都岁月静好,一世长安。
第四十四章
沈绥还记得自己早年间读书时, 曾专门研究过张道济的文风和主张, 当时他就已经是声名极盛的文坛领袖, 圣人赞他:当朝师表, 一代词宗。时人将其与许国公苏颋并称为“燕许大手笔”。早年制科考试时,策论天下第一。中第后不过五年, 就进入凤阁成为舍人。宦海沉浮,他的仕途在圣人登基后走入巅峰。开府仪同三司、尚书左丞相、集贤殿知院事、上柱国、燕国公, 这些名号震慑世人。他一手创办丽正书院, 后改名为集贤殿书院, 成为天下学子膜拜的对象。
当这位文宗踏着搭板走到众人所在的这艘船上时,所有官员皆向他躬身作揖, 称一声:
“张公。”
他虽已罢官, 但依旧是天下士人的楷模。
“诸位莫要多礼,某听闻,朝廷三司派了人来, 是哪几位?”张说虽然德高望重,举手投足却谦逊有礼。
沈绥和裴耀卿、刘玉成连忙上前一步再度施礼, 做自我介绍。
“焕之, 东灵, 真是许久不见了。”张说显然是识得这二者的。
“张公,进来可安?”裴耀卿作为代表说话。
“呵呵呵,瞧我这幅模样,可称得上安?”张说笑道,话语却有几分苦涩。
裴耀卿与刘玉成不知该如何答话, 瞧着张说比之以往憔悴苍老许多的容颜,心中多少有些唇亡齿寒、兔死狗烹的凄徨。当年张公是何等风光,却一夜之间荣耀尽失,这或许也是他们仕途终点的写照。为官不易,伴君艰难。
张说却并未再为难此二人,而是将目光转向沈绥。瞧着这位风华绝佳的青年,他笑了,眼底有着欣赏和感怀:
“这位便是大名鼎鼎的雪刀明断沈伯昭沈司直罢。”
“末学不敢当。”沈绥躬身施礼,谦逊道。身上的气质,却给张说一种不卑不亢之感。
“好。”张说笑着赞道,“丰神俊秀,清风有骨,是大好的青年。你也不必过度谦虚,那慈恩案我是有所耳闻的,能在短时间内就破了这样一起复杂又无头绪的案子,足以说明你的能力。只是,我不得不说,这起案子,或许比慈恩案更加诡秘,让人困惑又心寒。”
刘玉成问道:
“张公何出此言?”
张说望着船舷外滚滚黄涛,叹口气道:
“我身份特殊,是案发的当事人。元茂当时就与我一道在甲板上饮酒,他的失踪,对我来说是极不可思议之事。三位,我的话,只是当事人的一面之词,莫要尽信,也莫要因我的身份而有所顾忌。我知道我身上有很重的嫌疑,三位当谨慎待之。”
“我等自当秉公办案。”资历最老的裴耀卿表态道。刘玉成心中有些不以为然,他实在想不出,张道济到底有什么动机杀害朱元茂,他相信朱元茂多半是醉酒失足落水。这案子,又有何复杂?
张说凭栏望江,缓缓叙述道:
“正月十三日,元茂朝会结束,自长安绕道抵达蜀地,与我见面。我与他是十多年的老友,他早年间在长安任中央官时,就是我一手提拔起来的。十年时(指开元十年),恰逢突厥战事,我节度朔方,他跟着我在前线打仗立了功,后来被封到荆州做了大都督。他在荆州这一带本就有亲戚,虽然是远亲,但自从他来了后,就亲近起来。”
张说所叙的这一段往事,为官的都很清楚。开元八年时,朔方大使王晙为造假军功,诛杀突厥降部阿布思数千人,惹下祸端,引起并州的同罗、拔曳固等部族的恐慌。为平息事端,张道济持节出使,率领二十人,安抚各部,以身犯险,感动诸部,事端暂时平息。
开元九年,遗祸再起,突厥降将康待宾起兵作乱。圣人派遣王晙帅兵讨伐,张道济为军师。当时,康待宾暗中勾结党项,攻破银城、连谷,还占据粮仓。张说率一万人出合河关袭击,大破康待宾,并乘胜追击。当逃到骆驼堰时,党项反戈,叛军溃散。张说招抚党项流散人员,使他们各安其业,并否决了部下诛杀党项全族的建议。后来,张说还奏请设置麟州,安顿党项,使党项诚服。
这一仗打得极其漂亮,张说人望如日中天。回长安后,就被擢升为兵部尚书,拜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出将入相。
开元十年,张说担任朔方节度大使,并巡视边防五城。当时,康待宾余党康愿子举兵造反,自立为可汗,并劫掠牧马,西渡黄河出塞。张说率兵追讨,在木盘山擒获康愿子,俘虏三千人,又将居住在河曲六州的降户五万余人强行迁往中原的邓、仙、豫、许、汝、唐等州,杜绝隐患,立下汗马功劳。朱元茂当时就是他手底下的副将,同样立下赫赫军功,后来被封为荆州大都督。
张说叹了口气道:“元茂的为人我是知道的,他相当正派,胸中虽多沟壑,亦有豪情,爱讲义气人情,是很值得结交的朋友。我罢官后离开长安,与他有许多年未曾见面,此番他来看我,我自然非常高兴。我登船送他沿江而下,一路饮酒笑谈,十分畅快。做梦都没想到,他竟会因此遭遇不测。
说实话,当晚的事情我记得不清晰了。但我会喝得这般烂醉,真是生平罕见,我只隐约记得自己并未饮多少杯,很快就失去了意识。他酒量犹在我之上,更是不该喝得烂醉如泥,失足落水。我始终无法释怀,总觉得这其中有古怪。此外,在江中打捞也持续了这么长时间了,我们几乎是在第一时间就在下游拉了网,按理说,不该到现在还找不到尸首。整个案子都透着离奇,使我困惑。”
甲板上陷入了沉默,每一位官员面上都流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张公,绥有些疑问想向张公请教。”沈绥第一个打破沉默,询问道。
张说看向她,示意她尽管问。
“您可记得在您入睡之前,行到大江哪一段吗?”
张说思考了一下,蹙眉回答道:“刚出船舱,在甲板上摆宴席时,我问过船工,船工说船快到奉节了。此后我与元茂饮宴没多久,便失去了意识,我也没能见到奉节港。我在十七日傍晚睡去,在十八日黎明时分醒来,那时元茂或许已然不见了,谁都没看到他在船上,但也说明了谁也不能确定他一定不在船上。直到快到秭归时,我们搜索了整艘船,发现他确实不见,才能断定。因而只能大致判断,元茂失踪的流域,应当就在奉节到秭归的这段江中。”
“这么说,您在船行江的过程中,是不知道船已经抵达哪里的罢。”
张说蹙了蹙苍眉,随即道:
“我确实不知。我并非常年往来江中的渔夫船民,对江岸景色风貌不熟悉,自然也不知道船行至何处了。除非有一些特别有名的标志物,比如瞿塘峡夔门、巫山神女峰,这些,我还是熟悉的。”
沈绥点头,随即又问道:
“您当时饮宴,饮得是甚么酒?量有多少?”
“泸州产的清酒,是我在益州的朋友送我的,那酒是农户自家酿的,纯度不算高,但很醇香,不易醉人。我们取了三小坛,不算多。我记得只开封了一坛,尚未饮尽,就已醉倒。”张说回答道。
沈绥再度若有所思地点头,最后她问道:
“您还记得您黎明时分醒来时,船行至何处了吗?”
张说一双苍眉锁得更紧了,他苦思冥想,最后摇了摇头:
“当时我周身难过,头疼欲裂,只想入睡。只随意问了船工一句元茂的下落,回房便睡了,没有在意船行至何处。若按时间点和船速来算,那时当行至巫峡中段了罢。”
“也就是咱们现在身处江段的下游十五六里处。”柳直补充道。他们现在身处的位置大约是瞿塘峡下游,尚未入巫峡,因为沈绥尚未见到标志姓的神女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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