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惊寒还打算去揽月湖喝个小酒什么的,没想到报完李清平的名字后就轮到自己了,顿时傻眼了,她领过令牌,王知合见她面色如菜,颇为不悦道:“你是前年进的庶吉士?年纪轻轻的,怎么一点朝气都没有!此番祭祀至关重要,乃是本朝大事,半点错都出不得!尔等既为朝廷官员,领取俸禄,就要好好把事情做了,才对得起陛下厚爱!”
燕惊寒抽搐着嘴角退了下来,这位大人无论干什么事总喜欢扯到忠君爱国上去,这大帽子一戴,任是谁人都不敢再说一个不字。
傍晚天色昏沉,雪停了一会,清平和燕惊寒告别同僚,从分属离开。两人在东坊常去的馄饨摊子点了一份热腾腾的馄饨,各个皮薄馅大,碗底放着一块猪油及虾仁数粒,鸡汤浇下,再撒上一层切的细碎的小葱香菜,两人连喝完汤,顿时觉得全身都暖和了些,靠在座位上长舒一口气。
燕惊寒摆好碗筷,道:“要我说啊,咋们这位王大人可真烦,要不是本年考评在她手里,我真想参她一本。”
清平笑了:“你在官学时就这么说,看提学大人不顺眼,你便日日道以后做官定要参她一本。好罢,如今你过了科试入了分属,竟开始日日想着要参顶头上司,惊寒,是不是以后你做到礼部尚书了,就要开始参内阁的诸位阁老啦?”
燕惊寒听她提及自己在官学时的黑历史,也不生气,笑嘻嘻道:“清平啊,我是做不了礼部尚书的,你看这礼部天天都在干什么?无非就是礼乐、祭祀、官学贡举,有意思么?吏、户、礼、兵、刑、工,就咋们现在待的这个礼部最没意思了。想升官,就得升棺!”
清平知道她是在嘲讽礼部的几位重臣年纪大了还不退任,霸着位置不放,下面的人又上不去,想等她们下来,恐怕就得看看自己的岁数能不能熬过她们了。
看她一脸忿忿,清平劝道:“你这胡言乱语的姓子真得改一改了,要是哪天被有心人听见了,那要怎么办?”
燕惊寒叹了一口气,低声道:“清平啊,我也就和你说说,旁的人,我哪个不是打马虎眼过去了?咋们簪花宴上豪言壮志,如今想想就像一个笑话,你要再不让我说几句,我这心里啊,可真是憋的慌!”
清平知道她心怀抱负,初入官场之际是想做些实事,但奈何上司守旧愚昧,不断遭受打压。时间长了,人的志气都要被磨尽了。燕惊寒越想越气,吼道:“老板,再来两碗馄饨!”
她惯来心情不好就要多吃,以食消愤。清平摸了摸肚子感觉还能存点货,对她道:“好罢,休沐又没了,等下月看看有没有空去崇祯赏雪吧。”
老板在炉边回道:“好叻!客官,您请稍等!”
两人对着桌上空碗发呆,这么冷的天,吃完馄饨的人都早早回家了。她们边上渐渐空了许多桌子出来,小摊顶堆积的雪太多了,一个女孩拿着扫把把雪扫下来。些许雪粉落在她们桌子边上,燕惊寒拈了一点在手里道:“不知道我家乡那边现在情况怎么样了,朝廷派去赈灾的人到了吗?”
清平安慰她道:“恒州肯定要快些的,你家那边回信了吗?”
燕惊寒摇摇头道:“还没有,听人说路都被大雪给堵住了,骑马都难过去,回信恐怕要等上一个月了。”
说话间,老板端了馄饨上来,清平把手贴在碗边暖手,燕惊寒道:“你怎么不吃啊,凉了就不好吃了。”
清平勉强吃了一半,燕惊寒啧啧道:“你发现没有,你比同年矮许多的原因就是你不吃饭!”
清平想说那是因为我本来就比你们小四岁,她和同科大部分的进士相比,确实比较瘦,但要说矮,那可不见得。像燕惊寒这种身材高大的北方人,清平就只比她矮了一个拇指,“你看我,要多吃饭,就能长的高呀!你看你一阵风就能刮走了,还矮。”
忽然一辆马车靠近摊子,两人顺着声响望去,只见这马车规格比平常的大了一些,车顶边缘挂了一圈流苏。前面两匹骏马拉车,一看就知道来人非富即贵。马车在摊前停下,驾车人抛出几个大钱,整整齐齐的摞在一起,明显是个练家子。老板在长安开了这么多年摊子,什么人没见过,自是取了钱去下馄饨。
燕惊寒一边吃一边看那辆马车,清平戳了戳她,道:“吃完没,吃完快走。”
燕惊寒放下碗,两人结了账,走过那辆马车时,清平下意识的看了一眼车窗,忽然一阵风吹来,青竹暗纹的帘子掀起一角,露出车中人的下巴和微抿的薄唇。
清平愣了一下,以那人的角度来说,她刚刚应该一直在看着车外。
她在看谁?清平若无其事的扫了一圈周围,一只狗从她脚边走过,抖了抖身上的雪粉,露出黑色的皮毛来,燕惊寒怪叫道:“白狗变黑狗,有意思,这世道可不是黑白颠倒的吗!处处粉饰太平,以为大被一遮就万事如意了。”
清平思绪被燕惊寒打断,无奈道:“好了好了,快些回家去吧,等会你父亲大人又要叨念你了。”
燕惊寒想起父亲严肃刻板的面容,顿时什么想法也没了,和清平告别后匆匆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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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平踩着雪走回东郊街坊的院子,抖了抖身上的落雪,敲了敲门,一个女孩开了门,见了她道:“李大人,回来啦!”
清平笑道:“小童,你今日的字写了吗?”
女孩马上皱起脸,细声细气道:“还有一些没有写呢。”
清平进了门,推着她一路回到房间,翻了翻她今日所写的纸张,前几张还算是认真,后面就开始马虎犯错了,小童不知所措的看着她,小声道:“李大人,我,我是不是写的不好?”
清平道:“嗯,是不大好,但多练练就好了。”
小童倒也乖觉,坐下来开始研磨润笔,时不时偷看一眼她在干嘛。清平握住她的手,一笔一划的带她去写字,写了几个以后就让她自己练。
她回房换了一身常服,听到门口有动静便知道是李开林夫妇回来了。她同过官学的考试后,一时无处可去,就在城东一偏避街巷处租了间院子,为科试做准备。这院中住了一家人,夫妻二人在城郊街上租赁了店铺,开了一间小小的米店。这夫妻知晓她一人孤身上京赶考,加之又是同姓,便时常招呼她一同用饭,有瓜果之类的也常常送予她。
后来清平高中进士,两人自是喜不胜收,还摆了酒席为她庆贺。
李氏夫妇店铺生意有些起色后,就将家中幼女李童到京城读书,清平若是得空就指点一下她的功课,李氏夫妇十分感动,觉得清平肯自降身份去教自家孩子,简直就是善人中的善人。后有媒人打听到清平住在此处,经常上门说亲,清平烦不甚烦,李氏夫妇见她为难,遂帮她挡了回去。
李氏夫妇进门来,见了清平行礼,笑道:“李大人回来了?可用了饭么,若是没有,便一道用些罢?”
自从清平去礼部分属后,她两人再不肯叫她的名字了,只称呼她为“李大人”。在平民百姓的眼中,她在身份上就有天然的优势,将来一定是会做大官的,绝对不能轻慢了,必须时刻保持尊重。清平几次纠正无果,也任由她们去了。
她摇摇头道:“多谢好意,今日与同僚在外用过了。”
房中小童听到父母回来,如脱笼鸟雀般从房里欢快的跑出来,扯着父母的衣袖不肯撒手,清平见她们一家和乐,也不愿打扰,就回了自己房间,随手拿了一本书翻着。
这房间右边堆了一书柜的书,塞的满满当当的,书柜顶上撂着科试时写呈文的旧纸。这些东西她都没丢,收拾整齐了放好,当个纪念。
书中掉出一张纸来,纸张泛黄,薄而脆,红泥印章已经晕开,她打开一看,上面写着‘兹有李氏清平,琼州河西郡人,已过琼州官学考核,现得长安官学召谕,行经贵地,请允放行。’
四年前的冬天,清平从陈珺手中取过这封造假的文书,只身一人前往长安求学,在官学中担心受怕,总忧虑身份被人发现。但现在她的身份已经坐实,假的已经成为真的。而这封造假的文书,也渐渐被遗忘在角落。
今天忽然翻到这张薄纸,清平有点出神。四年前分别时的场景仍旧历历在目,她在长安求学的四年里,从未去过天泽坊周围,那里是王公贵族的居住地,陈留王府自然也在其中。
以她现在的身份而言,怕是连名帖都进不了王府的大门,更何谈当初的承诺——‘报恩偿情’。有时候她自己都觉得可笑,堂堂陈留王府的大小姐,要什么有什么,怕是瞧不上自己。
清平自嘲地想着,又记起前段时间听见文书官们说起一件事,说大前年陈留王妃向陛下递了请封世女的奏折,着礼部办理此事。时人谣传王妃宠侍夫,都以为世女之位会是那庶女的,却没想到卫王君还是颇有能耐,愣是让这世女之位又回到了自己女儿身上。
前年年初,承徽府便将金册玉牒交予陈留王妃,清平依稀记得这件事发生的时候,她还刚刚从官学出来,听说这件事情,只觉得两人的身份如隔天堑鸿沟,再会之日遥遥无期,更别谈什么报恩,她自己都觉得像一个笑话。
第51章 相逢
清平早上起来头还有些晕, 因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昨天晚上她竟梦见陈珺了, 在颠簸摇晃的马车里, 陈珺拿出文书信件,清平伸手去拿, 但拽了半天她就是不松手。
清平十分愤怒,问道:“你到底要不要给我?”
陈珺还是老样子, 眼中总有一种玩笑意味, 她笑道:“给你?你拿什么来换?”
清平低头四处找寻找可以交换的物件, 却发现自己穿着官服,突然想起自己已经是个‘大人’了, 一下胆子就大了起来, 在梦中伸手去抢那文书信件,但陈珺已经不见了。
马车里空荡荡的,只有她一人而已。
清平伸手掀开车帘, 向外看去,一辆马车从她旁边经过, 车帘子被一只修长洁白的手挑起, 她只看见车中那人嘴角上翘, 那人的手慢慢勾起帘子,向上拉起,马上就要露出真容了。
就在这时,忽然她被人蒙住眼睛,那人温热的吐息就在她耳边, 道:“嘘,别看。记得要当作没见过我。”
清平猛然醒来,她颤着手去床头小几上倒了杯水,心跳的厉害。
喝完了冷水后,脑子清醒了不少,她摸了摸耳朵后面,感觉那种氵朝湿温热的触感还留在皮肤上。她穿好衣服撑开了窗户,让冷冷的空气进入房间,驱散梦中带来的不安。
临别时的话语她犹在耳边,却怎么都不明白,为什么陈珺要求她以后见到自己,一定要装作不认识的样子呢?难道,她早就知道会有相见的一日?
窗外的雪仍在下着,星星零零的雪花飘进窗里,停在窗台上,清平心里因为这个莫名其妙的梦,居然有种奇怪的预感。
她说不上来这种心悸的感觉是什么,唯独有种朦胧的期待,萦绕在心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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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沐假期没了,还是得按时起来去分属点卯。清平走在街上,街边住着的百姓都自觉的起来清扫自家门前的雪,有的还将屋檐下的冰棱给敲碎了,以防尖锐的冰棱砸伤行人。
走到一个路口,差点和一个人撞上,清平向那人道歉,那人却笑道:“李师妹,你没事吧?”
清平一看,这不是她官学读书时教授大人的女儿沈琳嘛,赶紧道:“沈师姐好。”
沈琳见她着装整齐,奇怪道:“今日不是休沐吗,怎么你还穿着官服?”
清平无奈道:“不是说礼部承办这次的祭天事宜么,因为时间赶,人手不够,本月的休沐也得去分属报到。”
沈琳也是知道这件事的,她同情道:“祭天仪式要准备的东西向来又多又杂,仪式自是繁复冗杂不说......”她装作不经意的样子拉住清平的手,在她耳边低声道:“若是得空,便来看看我母亲,她有些话不便写信,需当面与你说。”
清平若无其事的点点头道:“不过此番大雪成灾,陛下为民祈福,咋们辛苦些也没什么。”
沈琳附和道:“是这个道理,食君之禄,为君分忧,你我做好份内之事便是了。只是听说这次祭祀陛下特命四皇女殿下协同礼部一起着办此事,也不知是真是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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