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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看着窗外火辣辣的太阳，照进窗子里的大炕上，白亮的一大片光，刺得眼睛生疼。

　　老了，眼睛都花了，再回头看三儿子时，眼前一片银星，她眯起眼：“老三呐！”

　　冯一天近来比前些年少了些憨厚，这两年又好上喝酒，满眼藏不住的戾气。如今他看母亲的眼神并不和善，丝丝缕都透着不理解的幽怨。

　　李青重新呼出口气：“老三呐，我和你爸年岁大了。眼瞅没几年活头，果果呢，长大也是要嫁人的。这房子。。。”李青说到这，硬是哽住不想往下说。不想说，也不是怕自己难堪，当妈的心，大多数还是怕儿子面子下不来。

　　可是看到三儿子放光的眼睛，李青终于垂下眼皮，接着道：“这房子，早晚是你的！”

　　老三向上翘起的嘴角，李青连看都不敢看，火热的大太阳，她整个人冰冰冷。这就是我养了二十多年的儿子。哎，儿子！

　　冯一天到底觉出自己这状态有点过了，赶紧道：“妈，你说这些干啥，我们还年轻，您和我爸也不老。。。房子么，我们那厢房，确实是该修了。冬天墙上裂那大缝子，呼呼往里灌风，夏天雨要是大了，呵呵，恨不能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顺着墙缝能潮一大片。

　　李青嘴边上一句话：你这些年上班赚那些，你就修呗，抹个墙缝换个瓦片又不是叫你重盖个房子，差钱你说话。修修修，念叨有二年了，你是真的要修么。。。

　　外面闲言闲语都刮到我耳朵里了，我能听不着？

　　外面都说，冯老三不修房子，不过因为想着往后要住正屋，到时候前院儿厢房就当仓储，白修它做什么？

　　这话传到大儿子冯一宇耳朵里，当时哥俩狠狠干了一仗，见了血。李青狠命捂着，怕事情闹大了，怕邻居笑话。这么大岁数了，她确实伤不起这个心，也丢不起这么个人。

　　二儿子离婚后就去了外地，常言道，老大傻，老二尖，老三坏的直冒烟。这可真是他老冯家的写照。唯一会调节兄弟矛盾的老二不在，老大跟老三，一个直，一个坏，硬碰硬。即便老三不喝酒时候还是很忌惮老大，可是，李青不愿意俩儿子反目，有事能盖着，就盖着。

　　这些不是最愁人的，她最愁的是冯果。这个小孩子心思重，别最后，冷了心。

　　冯果的心并不冷，她只是把一部分给锁起来了。比如，她妈妈为什么不来接她，比如爸爸去了哪，再比如，叔叔为什么老是训斥她。

　　锁起来的那部分不易被人发现，可是小孩子毕竟只是小孩子。

　　当她一天天长大，家里的小澡盆已经装不下她，李青带着她去就近的职工浴池洗澡。

　　那时候，还没有自己家安热水器洗澡的。

　　职工浴池，老老少少，大大小小。冯果后来发现，小孩子去洗澡，基本都是妈妈领着。

　　奶奶遇到认识的人，与别人说话时候，别人都用那种很可怜的目光看着她：“哎，真可怜，你想妈妈不？”

　　小孩子们自来熟：“你怎么不叫你妈妈带你洗澡？你没妈妈呀？”

　　这些，恰恰是被冯果锁起来的心事。想不到，自己觉得自己忘了，别人轻巧一句话就把那层□□捅破了。冯果气得呼呼喘气，眼眶红了很久都消不下去，最终哇一声哭出来。

　　李青顾不上跟别个解释，只先哄冯果：“没事没事，不哭不哭，奶奶领着来洗澡一样的。”

　　冯果倒是不哭了，只是那以后，她再也不去职工浴池洗澡，就算冬天自己脏得全身能赶出面条来，她也不去。

　　李青好说歹说，最后没办法，叫来冯一兰带她去。

　　冯果折了个中，她选择和姑姑一起洗澡。有人问起姑姑：“这孩子谁啊？你二哥家的？”大家心里都明镜一样。

　　姑姑很给面子：“不是不是，是我女儿，果果，快叫人。”

　　冯果坚决的诚实了：“我不是她女儿，我是她侄女！”一句话说得自己心怦怦直跳！

　　对！不是别人不要我，是我不要别人！

　　不是别人不想要我这个女儿，是我愿意只有自己，不能是你们说我可怜，只能是我自己说自己可怜！

　　尽管那还是可怜！

作者有话要说：　　

 

　　☆、遗失的美好

 

　　那日大庙回来路上，冯果轻快的脚步让李青琢磨出个想法，她想送冯果去幼儿园。

　　为此特意打听了别家孩子到幼儿园是不是都适应。别家孩子基本没问题，然而李青还是有点愁。

　　冯果的性格，并不像一个小孩子的性格。她根深蒂固的不爱和外人接触，职工浴池事件，最终导致冯果不愿意跟任何小朋友分享心情。李青有时候想，哪管这个孩子装装可怜，卖卖乖，哪管她是那种喜欢和别人叫屈，随便就哭天抹泪说自己没有妈妈，自己多么不幸，自己多么与众不同。

　　那样起码心里那口怨气发出去了，那时候还没有心理不健康的说法，可李青所想，大致就是这个意思。

　　闲暇时候她也开导过冯果：“没有妈妈既不是你的错，也不是个丢人的事情。”她都不敢说，你并不是没有妈妈，你有妈妈，将来会来看你。她怕冯果现成一句话问她，那我妈妈什么时候来？三年了！没来，大致就是不会来了。等到十三年后来，孩子最需要母亲的时候母亲不在旁，长大了你再来，又有什么用？

　　冯果抿着小嘴笑，嘴上答应一声：“嗯。”实际没有任何改善，自尊心还是那么强！

　　在没确定送幼儿园之前，李青把冯果带到游戏厅。

　　游戏厅孩子特别多，十一二岁，大一些十三四岁都有。当他们知道冯果是这家店老板的孙女时，对冯果格外客气。

　　李青有点头疼，心说，我总不能告诉那些大孩子，你对我们家冯果不用客气吧？可是这种客气，在小孩子心性还没定，特别是冯果这么个自尊心奇强，自信心又缺失的孩子面前，非常的危险。

　　冯果第一次尝到高高在上的感觉，还挺美。再不是从小看着父母打架时的惊慌失措，再不是叔叔训斥自己时，自己一点立足点也没有的寄人篱下。

　　别人的客气，让她突生一种优越感，看，我是重要的，他们对我说话，需要笑脸相迎，甚至，他们是委曲求全的。

　　那之后，冯果非常明显的开朗了。连李青都不知道该不该想点什么办法让冯果回归正常心态，再说，极度自卑跟极度自大，这都很难恢复常态。

　　一个叫张强的大哥哥，十二岁，经常逃课。李青特别喜欢张强，就好像喜欢自己那些年少时的淘气儿子那样。

　　张强人非常聪明，虽然十分贪玩，可是不讨人厌。那时候已经计划生育，一家就一个孩子。张强是独子，可是张强有眼力劲儿，能忍能让会哄人。李青常常到了时间也不喊他，叫他再白玩一个半个小时。若是人少时候，干脆叫他玩一下午。

　　李青这样做，还因为，张强的哄人经常发挥在冯果身上。

　　冯果因为近期的自我膨胀，忽然就敢与陌生人搭茬：“张强哥哥，你玩的是什么呀？”

　　“哦，这个是采蘑菇（超级玛丽），刚才玩的是魂斗罗，你乖，去把冒险岛那个卡带找出来我一会儿玩。”

　　冯果屁颠屁颠就去给找，找完拿着过来：“张强哥哥，你最爱玩哪个呀？”

　　张强笑：“我啊，全都玩翻版了。叫奶奶多进点新卡带，你看我怎么再玩翻版。”

　　冯果乐：“那你真厉害。”

　　张强灵活晃动手柄之余，笑着问：“你玩哪个？咱俩双打，我教你怎么通关。”

　　冯果扭捏：“我喜欢马戏团。”

　　张强愣了一下，对于一个正值青春期的小伙子，别说马戏团，采蘑菇有时候他都觉得太小儿科。他喜欢玩魂斗罗，喜欢机关枪扫射敌人的感觉，喜欢过关口时，用尽所有技巧打死BOSS的成就感。

　　张强的发愣，导致冯果忽然又退回去了：“嘻嘻，其实我什么也不喜欢玩。我本来就不怎么喜欢玩游戏机。”老毛病又犯了，不是我喜欢的东西挫，是我压根就不稀罕你们这些玩意儿。

　　那一刻张强是明白冯果的。他想想，5岁，这么要面子！十二岁的他也要面子，成绩不好时老师让叫家长，张强每次都满脸通红的跟老师说：“老师，你有什么事就和我说，你别和我爸妈说。”当然，这是不管用的。

　　张强按了暂停，回身抱起冯果坐在自己旁边凳子上：“来，我教你玩采蘑菇，自己打没意思，你陪我玩会儿。”

　　冯果回头瞅瞅奶奶，她心里其实划着另外一个道道：奶奶总不能收我钱吧？可是我和他一起玩，等下奶奶怎么要钱呢？

　　李青的微笑没有任何趋向性。冯果只得自己拿主意。她看看奶奶，再看看旁边坐着的大哥哥，最终决定跟着他玩。

　　按她的性格，本该首选是奶奶的，可是这一刻也不知道是不是被什么东西触动了，什么钱不钱的，现在她就是不好意思驳了张强的面子。归咎到底，她是真想玩，但是不是被人嫌弃笨手笨脚的玩，怎么着也得有点千呼万唤始出来的玩。

　　是吧？我是被需要的。是你需要我陪着你玩！

　　这么幼稚的想法其实不只5岁的冯果会有，很多大人也会有。大人有不奇怪，但是冯果会有才让人诧异。小孩子，不应该是你不带我玩，我哭爹喊娘的赖在你屁股后非得要跟你玩么？

　　张强大致是知道冯果的身世，不知道是不是同情，他教得特别尽心。冯果学的也快，没几天，就能与张强打双打。

　　有时候看着张强专注的侧脸，冯果心里一阵阵窃喜。这大概就是宠爱吧？一个没有血缘，却愿意宠爱你的人。在冯果的印象里，这是第二个让她印象深刻的陌生人，第一个是大庙上遇到的讨厌孩子，她忽然觉得有伙伴的感觉真不错。

　　李青自然是没有收张强的钱，不只那次没收，以后都没有收。

　　李青对张强的感激不是一点点，要知道能让冯果打开心胸接纳他人，并不是两句好话能办到的，张强这孩子有心！

　　然而，就在祖孙俩都对张强这个男孩子有着极好的印象时，发生了一件让冯果的观感质变的事情。

　　那天是个周六，张强如往常一样中午一放学拎着书包就来了游戏厅（那时候还没有双休，周六都是上半天课，休息半天）

　　正当张强与冯果通关通的所向披靡时，一个女人开门走进来。

　　拿眼一圈巡视，奔着张强走了过去：“你这孩子太不听话了！你怎么还在这里玩游戏？”

　　整个游戏厅的喧哗都静了下来，孩子们有一种惊怕，和一种看好戏的心态注视着这对母子。

　　张强回头：“妈。”低下头。

　　张强妈妈真的生气了，气得直哭：“你说你，你们老师今天给我单位打电话我才知道。你和人打架！啊？！你把人给打进医院？！什么深仇大恨你能把人打进医院？！我花钱供你念书供出罪来了。。。。”

　　大概是张强妈妈太冲动，就这么噼里啪啦一顿说，直说了半个小时。把张强那些小毛病从里到外从小到大都说了个遍。还包括这次事件引发的全校点名批评，叫家长，医药费。

　　冯果这才看见张强黑亮的额头上蹭掉一块不小的皮，红红肿肿伤口正在结痂，周围还擦着紫药水。

　　可是，不只冯果，就连李青都没留意张强头皮上的伤，他的表情太坦然了，完全就正常得和往常一样。

　　当张妈妈连推带搡把张强拎出游戏厅时，冯果忽然蹦下凳子凑到奶奶跟前。她甚至没有看张强一眼。

　　这个举动让她又有点对自己不满意。是啊，太不仗义。

　　可是她心里非常非常难受。

　　张强的存在带给她太多的好。就像一个好看的泡沫，完美无瑕。这个人不仅打游戏厉害，不仅人好，不仅奶奶也喜欢他。最重要的他对自己非常好。

　　小孩子完全可以感觉出来谁对她是真好。

　　可是忽然之间泡沫就这么轻易的碎了。张强并不够好，他打架逃课，惹是生非，他妈妈说他不爱洗臭袜子，鞋子每次回家都扔得东一只西一只。。。

　　张强临走时忽然回头看了一眼，他想跟这个与自己玩了好几天的小玩伴交换下眼神，即使是歉意的，或者，相视而笑，切，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再会。。。小玩伴连看也没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