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师 作者:来自远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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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暖阁外,守门的中官见到朱厚照,连忙行礼。
“殿下。”
宁瑾伺候在暖阁内,另一名大伴扶安为朱厚照通禀。
进了暖阁,热风扑面。
朱厚照不觉半点温暖,反而打了个哆嗦。
太子畏刘相公如虎。
虽有些夸张,然也着实形象。
弘治帝端坐在案后,见到朱厚照,招手让他立在身旁。
见礼之后,君臣继续商讨凤阳等府州大灾,以及军粮不足之事。
李大学士进言,令巡抚凤阳等处的都御史查情上报,并催督户部开仓,以积年所存麦粟赈济。
“凤阳临近金陵,可由太仓等地运粮。今河南亦饥,且夏粮未减,兼北疆为鞑子所侵,灵州被围,辽东数堡粮草被抢夺焚烧,事已急。臣请暂免凤阳等府税粮。河南等地,可以每米一石折银三钱,许其三年内补足。军粮之事……”
顿了顿,李大学士方继续道:“可再令商人往边境运粮,给以盐引。”
“李先生之意,是恢复高皇帝的开中法?”
李东阳点头,并道:“事急从权。臣知行此事必有弊端,然边患未除,唯有先解边军之困,方可言其他。若有不肖之徒以此牟利,当以高皇帝之法严查。”
刘健、谢迁皆点头附议。
一旦恢复开中法,必有勋贵朝臣插手其中,谋取盐利。然两害相较取其轻,为解决边军的粮草问题,只能暂行此法。
复试考题,便是内阁发出的信号。
既能试探朝中态度,也可借机发出讯号,看谁有胆子伸手!查不到便罢,事情泄露,定要砍手断脚。
内阁商讨时,吏部尚书马文升和户部尚书韩文都在场。
韩尚书只是皱眉,马尚书则轻飘飘道出一句话:“旁人不论,寿龄侯和寿宁侯,刘相公打算如何?”
张皇后的两个兄弟,皇帝的两个小舅子,堪称弘治朝第一号滚刀肉。
听到这两个人的名字,刘健都恨得牙痒。
盐引的闸门一开,张氏兄弟必要见机而上,如黑熊遇到蜂巢,不捞个够本绝不罢手。
有他们在前头顶着,别人还怕什么?
如果撇开他们,单以为严法处置他人,又何言公正?
要处置张氏兄弟,必要过了皇后那一关。被杖杀的何鼎,被下锦衣狱的李梦阳,哪个不是因张氏兄弟之故?
皇后哭一哭,皇帝就心软。
刘健等人已是品得不能再品。
“如此,我等理应上奏天子。”
不是办法的办法,先在弘治帝跟前备案,得个准话。
真到了那一天,皇后要保兄弟,天子也抹不开面子。顶多不取两人性命,到刑部大牢住几天,也可对天下人交代。
君臣多年,弘治帝也知道两个舅子有些无法无天,三人是不想扫了自己的龙颜,才会如此委婉。
想到自己的病,又想到朱厚照,弘治帝终于下了狠心。
为了给儿子铺路,他能舍掉宽厚之名,用宣府文武给太子磨刀。两个舅子再亲,也没有儿子亲。
该舍的时候,必须得舍!
之所以下这个决心,宁瑾的一番话起了不小的作用。
“陛下能压得住国舅,殿下可能压得住?”
弘治帝当时就是一愣。
他在位时,张氏兄弟尚如此嚣张,他若不在了,太子又如何能惩治亲舅?
太子登基之后,必要有重臣辅佐,内阁三位相公正是不二人选。
几番对比,弘治帝心中的天平不断倾斜,张氏兄弟的砝码越来越少。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宦官更是记仇。
宁瑾同何鼎交好,后者因张氏兄弟而死,这个仇他始终记在心里,从来不忘。
有宁瑾敲边鼓,刘健三人提出开中法,又拐弯抹角表示:若是两位国舅伸手,臣可能会有所动作。还请陛下莫要徇情回护。
弘治帝听闻,非但没有犹豫,反而答应得很是痛快。
刘健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同时升起一个大逆不道的想法:天子是病久了,脑袋突然转不过弯来了?
不过,天子能下这份决心,于内阁是件好事。只要请下明旨,不愁对付不了那对滚刀肉。
政事商议完毕,留待内阁拟旨。
放下心头大石,弘治帝询问朱厚照:“朕听说,你去了谨身殿?”
有锦衣卫和东厂在,弘治帝就算整天躺在乾清宫里,太子的行踪也瞒不过他。
“是。”
朱厚照很光棍,老实承认。
“可有所得?”
“儿臣离得远,没能看得清楚。”
“看得清楚?你还想品评今科明经不成?”
弘治帝心情大好,转向三位阁臣,道:“朕没记错的话,谢先生的麒麟儿也是在今科?”
谢迁忙称犬子不才,怎能入得陛下青眼。
弘治帝摆手,道:“谢先生过谦,朕可是期待着父子同为三鼎甲的佳话。”
另有一言,弘治帝藏在心中,始终未能道出。
朱厚照性情跳脱,他有意从今科为太子再选伴读。原本谢丕是最好人选,奈何年龄有些大。如此一来,只能在殿试时择选。
年少才具,且能量宏识高,以圣人之言规劝太子,这样的良才实是难寻。
弘治帝起头,刘健和李东阳附和几句,谢迁连称不敢,君臣间的气氛更为融洽,朱厚照紧绷的神经也缓和不少。
东暖阁内笑声阵阵,参加完复试的今科贡士们也开始离宫。
跟在小黄门身后,三百多人沉默前行,脸上的神情都不轻松。
发现考题内藏玄机的人不在少数。
顾九和与谢丕等仍是其中的佼佼者,脚步轻快,风姿卓然。余下多数则脸带忧色,颇有些心思不属。
比较而言,杨瓒算是拿得起放得下,相当心宽。
文章已经做了,考卷已经交了,自认不出彩也不至被黜,还有什么可担心?
然众人皆是一片肃然,杨瓒也不好太出格,只拢着袖子,沉稳行在队中,巴望着泯然其间。
自谨身殿到华盖殿,再到奉天殿,一路无事。
过奉天门时,迎面忽然行来数名锦衣卫。
为首者一身飞鱼服,面容刚正,不怒而威。落后半步者,身着大红锦衣,佩千户金牌,相貌……
这是真人?
纵是一路看过不少型男俊彦,更有金吾卫羽林卫在先,杨瓒仍有几分恍惚。
君子如翡,龙章凤姿。
这样的身材长相,按照后世的话来讲,绝对的蓝筹股,上市就是涨停板。
第十二章 猜疑
“杨贤弟这是怎么了?”
杨瓒的异样,自然引来旁人注意。
王忠停下脚步,看着杨瓒,表情略显诧异。
复试之时未见紧张,面对考官亦十分淡定,临到出宫门反而愣住了?
这般表现,实在和杨瓒平日大为迥异。
“宫城巍峨,小弟实是震撼,心神有些不属。”
杨瓒打个哈哈,试图含混过去。
不然能怎么说?
见到美人,看得恍神?
能做不能说,打死也不能!
王忠半信半疑,杨瓒只能故作镇定。好在宫城内不是说话的地方,又临奉天门盘查,王忠不好细问。否则,有三成的可能会露馅。
行过金水桥,顾卿微感异样。
锦衣卫负有监察百官、探听消息之责。身为北镇抚司千户,感觉何等敏锐。几乎是杨瓒目光扫过,顾卿便有察觉。
然三百人行在一起,杨瓒动作又快,实难定出准确目标。
顾千户心下思量,莫非厂卫的名声已这般不堪,连新科贡士都要瞪上两眼?
误会的生成,就是这般简单。
进奉天门不易,出奉天门亦难。
当值的羽林卫已经换班,三百贡士排成长列,一一递出腰牌,又有带路的小黄门在旁确认,方才逐个放行。
宫墙内外,完全是两个世界。
对新科贡士而言,尤其如此。
奉天门内,说话须得万分小心。胆子再小些,喘气都不敢大声。奉天门外,见到沿路的小商小贩,京城百姓,酒楼茶馆,招牌幌子,却是不自觉的挺胸抬头,优越气势尽显。
时已过午,贡士们早早起身,都未能用得早饭。在考场走过一遭,神经又是极度紧绷。此时离开宫门,浑身放松,多已腹中轰鸣,嗓子冒烟。
“我等欲上状元楼一聚,杨贤弟可同来?”
杨瓒摇摇头,婉拒了谢丕。
“小弟不胜酒力,又不善诗文,不好在诸位仁兄面前献丑。且苦候家中书信多日,实有不便。唯有谢过兄长的美意,待兄长金榜登科,进士及第,小弟再贺兄长之喜。”
自揭短处,话说得实在,兼几分惶惶之态,更增加说服力。
由此,面子被扫,谢丕没有半点不悦,反笑道:“为兄就借贤弟吉言了。”
杨瓒拱手,暗中庆幸离开的不是他一人,算不得显眼。
奈何总有人见不得他人顺遂。
待杨瓒转身离开,一名贡士沉下脸,道:“小小年纪,忒是狂傲,竟不将我等同年放在眼中。”
两三人点头附和,对杨瓒独自离开同觉不满。
听到这番议论,闫璟表情微动,并未急着出声,只将目光移向谢丕。
“胡兄误会了。”
谢丕轻笑,主动开口为杨瓒解围。
“杨贤弟年纪尚小,初临春闱,又将殿试,定有些忐忑。孤身在京,急待家人书信,实是常理。观其往日所行,实非孟浪骄恣之徒。有些古板亦无伤大雅,胡兄当体谅才是。”
邀请杨瓒的是他,杨瓒应与不应,都非他人可以置喙。
他这个正主没有出声,姓胡的却越俎代庖,是不将他谢丕放在眼里,还是想要挑拨?
胡贡士两番落第,此次虽然中榜,却是中等偏下,表现尚不如杨瓒。被谢丕一点,表情不免有些讪然。不敢对谢丕如何,却是将杨瓒记住了。
见他要钻牛角尖,谢丕皱了皱眉。
身为谢迁之子,来往的不是良才美玉,便是高门勋贵。这样屡次不第、心胸狭窄之辈,实在不入谢丕的眼。
未经殿试便已如此,入了官场还了得?
实打实会成个搅屎棍,神憎鬼厌。
闫璟弯了一下嘴角,落后半步,只同身边人说话,似根本没注意到这场“风波”。
杨瓒急匆匆离开,自然不晓得身后都发生了些什么。纵然知晓,也只能随它去。
这些贡士聚会状元楼,自然要召唤乐伎,听歌赏舞,作诗写词,热闹一番。
伎不同妓,不为官府所禁。宴饮也不犯朝廷忌讳,写诗题词更蔚为风雅。但他总有不好的预感,甘愿冒着得罪人的风险,也要借口脱身。
直觉出错,今后还可找补。怀抱侥幸以致身陷泥淖,才是追悔莫及。
比起冒险,他宁肯相信自己的直觉。
至少安稳。
他不是谢丕,没有入阁的亲爹做靠山。也不是闫璟,出身京师,八面玲珑。连同年的王忠、程文也各有背景,不是他能轻比。
故此,他还是安静的走开,继续做个古板的小夫子。
这样的定位,实在需要拿捏尺寸。若是过了头,保命绰绰有余,力争上游却会成为奢望。
穿过街口,回头已不见了谢丕等人的身影。
身边只有成排的民居,戏耍的顽童。偶尔听到几声叫卖,鼻端飘过炊饼和馒头的麦香,杨瓒终于有些顶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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