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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宝是猿群中唯一白色的一只，我觉得很漂亮，可它的同类却不喜欢它，有好吃的总是最后轮到它，倒是每次被派来偷师父的酒，它总被其他猿赶出来打头送死。

 

　　结果我每回在酒窖门口抓住的都是它，开始还责骂几句，后来就混熟了，阿宝和我成了彼此的第一个朋友。大概也因为我和师父都喜欢它，把它当人来对待，它又觉得自己和同类们差别巨大，久而久之，阿宝渐渐地把它自己当成个人了。

 

　　这本来也没什么，可有一年春天，阿宝跟我去最近的猎村换油盐时竟然看上了老猎户的外孙女，花娘！

 

　　要不是师父观察猿群日久看出来，我还真发现不了它那又捶自己胸口又满天乱抛树叶的失心疯行径是示爱……

 

　　师父关起门狠狠教训了阿宝一段日子，可是放出来后它又趁夜翻山越岭地往老猎户家跑。

 

　　时间长了老猎户也发现不对了，再加上花娘被拼命往自己身边凑的大猴子吓得不轻，渐渐地，每次阿宝回来，身上总是带着被人们棍棒殴打过的伤痕——

 

　　我问师父大家为什么要打阿宝呢？它只是喜欢花娘而已，又没做错什么？

 

　　师父说世人有的喜欢是不被允许的，就算没有错，其他人也要加以阻拦。

 

　　我搞不懂好好的干嘛大家要阻拦，阿宝喜欢花娘又没碍着谁的事，甚至我知道它每次去老猎户家从来不空手，野味山珍都是一把一把捧过去的，就算它是猴子，夜里翻山也不容易。

 

　　我看它漂亮的皮毛很多地方都破损了，可阿宝倒是很快乐，仿佛挨了刀的疼第二天就能忘掉，只有花娘它怎么也忘不了……

 

　　可是花娘终归是要嫁人的，有一天阿宝很晚都没回来，我担心地找过去，只见阿宝守在老猎户的家门外焦急地转了一圈又一圈，东嗅嗅西翻翻，嘴里发出哀哀的呼唤声，似乎是在奇怪花娘的味道还残留着，可人却哪里去了？

 

　　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倔强的死猴子扯回山里，但阿宝身是回来了，魂却不见了。正巧那阵我武功遇到突破的关口没法多顾及它，某天师父吃早饭的时候告诉我阿宝没影了，大概是跑到山下了，不回来了。

 

　　我也没想多少，除了偶尔思念起它这个朋友，全部心思几乎都铺在了练武上。

 

　　直到有一天猿群突然骚动不安地闹起来，将我和师父引到了山脚下，远远地我们就闻到血腥的不祥味道，师父比我轻功好，先我一步赶到猿群围绕的地方，处变不惊的他竟也见状倒抽了一口冷气！

 

　　只见猿群哀鸣着散开，围在中间的是一个浑身布裙染血的女子，她的脸已经被树枝石块划到面目全非了，手脚因过度的攀爬前端磨得烂可见骨！但我还是从那双眼睛认出来了。

 

　　她是花娘！而她不辞辛苦用腰带拴在背上一路跋山涉水背过来的，是早已死去多时僵硬灰败的阿宝的尸身——

 

　　后来我才听说，原来花娘嫁的那个外村人是个懒汉，新婚时还好，后来对花娘就非打即骂，不补贴家用还花光了花娘微薄的嫁妆！花娘只好每日白天替别人浆洗衣物，晚上偷一点邻家的烛光接点缝缝补补的杂活儿。阿宝找到她时，她过的就是这样叫人唏嘘的日子。大概是记得以前被人们围打的恐惧，阿宝这回见到人更多的村落再不敢冒然现身了。

 

　　花娘最初是奇怪，为何每天晚上都有人悄悄把山里最难捕捉的野味和药材整齐地摆放在自家的窗台外，而且日复一日风雨无阻，甚至冬天也能挖到些老参野兔送过来，她父亲那么厉害的老猎户都没有这手本领。

 

　　于是她就留了心，有一次故意假寐，听到窗户外有动静就冲了出来，可惜月色朦胧只看到一个矮小佝偻的影子闪过。

 

　　她没想到是阿宝，还以为只是个身材畸形羞于见人的好心爱慕者，对比嫁过来的苦楚，心里不禁暖暖的，忍不住轻声对影子消失的地方说：「大哥，谢谢你了，你出来让妹妹见一面吧，你是不是嫌自己矮小？没事的，比哥高的汉子妹见多了，却没一个有哥的心好。你要是不嫌我是个赖汉妻，我愿意给你做一辈子的妹子！哥，你见见我吧……」

 

　　阿宝最终也没肯现身，只是后来野味旁边每次都会多一捧小小的开得正艳的山花，香香的，漂亮的，绽放在那里，每一朵都是鲜红色的，好像谁掏出来摆在那里的一颗心。

 

　　花娘便这样坠入了爱河，平生第一次不顾一切的喜欢上了一个素未谋面的怪人。

 

　　那爱是见不得人的，却又是那么令人骄傲的想要炫耀给周围看的！

 

　　有了阿宝的帮忙，花娘的日子宽裕起来，人也容光焕发，越来越漂亮。

 

　　但好景不常，懒汉好吃懒做又沾染了赌，输的当掉裤子躲回家，竟然无耻到把主意打在老婆的头上！他大骂花娘不守妇道，质问她头上戴的花是哪里来的，野味是哪个男人给的！

 

　　花娘答不出也不想回答，就被他撕扯着按在地上强暴，说是已经按手印卖了她，今晚再抓紧时间爽一爽，明天她就是勾栏院里千人骑万人睡的婊子了！

 

　　闻言，花娘万念俱灰，挣扎着被懒汉做得死去活来，哭昏又痛醒，恨不能死了也好过这活受罪！

 

　　再一次昏迷过去后，花娘是被懒汉的惨嚎声唤醒的，睁开眼只见屋里隐隐约约有个低矮灵活的影子在和咆哮的懒汉扭打着，一边仗着灵巧一边仗着高壮，谁也没讨到便宜。

 

　　突然懒汉一声大叫，被矮小的影子扑咬住了脖子，双手胡乱抓了一阵挺了身、蹬了腿居然被生生咬断气管死掉了！矮小的身影好像也受了伤，蹒跚着要往屋外爬，花娘见状再不管什么伦理了，爬过去嘶哑的哭求。

 

　　「带我走吧……求求你带我走吧……我们找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再一起吧……哥，我这辈子就是你的人了，你若不要我，我也没什么好留恋的！求求你……带我走吧！我什么也不要，我只要和你在一起，只要能在一起……」

 

　　那身影一震，似乎被说动了，可最后却还是挪步走掉了。

 

　　花娘身体受辱难以自持，眼前一黑又晕死过去，这一昏睡竟过了三天之久。醒来后村里人争先恐后的奔走相告，说是山里出了个吃人的怪物，把花娘的夫君给咬死了。

 

　　大概是来不及吃就被狗叫声吓走，前个夜里又摸进村想把懒汉老婆也给吃了，却被闻讯赶来的花娘的爹给抓住，就关在村头，说是一会儿要放火烧死去去晦气！

 

　　花娘浑身一颤突然明白了什么，连鞋也不穿就奔了出去，那被关在村头已经半死不活的不是阿宝还能是谁！？因为白猿少见，懒汉死时手里又抓着满把的白毛，阿宝逃不脱杀人的罪名，无论花娘怎么求怎么解释，村人也不放过可能会吃人的怪猴子！

 

　　等到花娘看到阿宝受伤溃烂的右腿时，猛地明白那夜为什么阿宝没能带自己离开。它一定是想要养好伤有点力气再偷偷接自己，却被父亲给抓到了。

 

　　本来花娘还有些被猴子阿宝的爱慕吓到，可看到那双执着单纯溢满了温柔始终凝视着自己的眼眸时，她不在乎了！

 

　　人又如何，猿又如何，她的丈夫是人没错，可对她哪有万分及得上眼前的白猿。

 

　　想到这她扑上架起的柴堆疯狂地打开笼子扯出阿宝，披头散发的疯笑着大叫：「哥啊……妹说过，你矮也好，丑也好，穷也好，只要你不嫌弃妹，妹这辈子就是你的人了！哥！你是来接妹的对不？你要妹是不是？那妹就跟你，你怎么样了妹也跟定了你——」

 

　　人们被这惊世骇俗的一幕震呆了，还是老猎户一声吼才反应过来！有人骂花娘傻了，有人叫山精出来迷惑人了，大家都在反对，都在拉扯着要分开她们，无数的谗谩骂、棍棒砸过来，阿宝趴上花娘的背，用最后的力气把自己固定在她背上用血肉之躯，做了最后的盾牌至死还牢牢护着心爱的人。

 

　　打死了白猿后，人们被花娘怨恨的眼神、满口的诅咒吓坏了，纷纷回避，连老猎户都不敢去面对女儿索命般幽怨的目光！

 

　　花娘没有把阿宝拉下背，恰恰相反，她把腰带解下来，将阿宝的尸体就着死去时的姿势稳稳固定在了自己的背上，似乎他们的血肉早已连在了一起，再也没有什么语言，再也没有什么力量，再也没有什么反对可以把他们拆散了。

 

　　就这样，花娘背着猿尸一路时而拄拐时而爬行，凭着一股韧劲回到了阿宝生长的山谷，她是爬到一半从山上滚落下来的，被猿群发现时已出气多入气少了，可她的眼睛却从未有过的明亮，闪着让人倾慕的自豪与幸福。

 

　　我们见到她的时候她还在笑，笑着轻轻将脸靠在猿尸的白毛上磨擦。

 

　　「阿宝啊，我们到家了，以后我就是你的媳妇，再没有谁说我们错了，要把我们分开了……阿宝啊……来世你还喜欢我好不好？若你下辈子还是只白猿，那我也不做人了。阿宝啊……花娘永远和你在一起了……生也一起，死也一穴……好不好？」

 

　　「阿宝啊……谢谢你一直喜欢我……下辈子我来先喜欢上你吧，让我好好的爱你……把两辈子的喜欢全用上……好吗……」

 

　　师父叹息着指挥我把阿宝与花娘葬在了一处鸟语花香的地方，我挖坑填土的时候猿群始终围绕着观望，时而发出一两声哀鸣。

 

　　可它们谁都没有反对，它们不懂礼法，不懂伦常，师父说它们还不够聪明，它们的智慧是最朴素的，就像我们人的孩童稚子一般，只知道相互喜欢的在一起是应该的，哪分什么对与错！？

 

　　再后来，我用师父心爱的宝剑刻了石碑在墓前，立的是「师弟阿宝与弟妹花娘合葬」之处，师父也没有反对，因为师父那晚喝完酒轻轻地拍了我的肩对我说：「也许……阿宝比世上太多的衣冠禽兽更配做一个人呵……」

 

　　我倒没想这么复杂，我只是觉得自己这一生都忘不了那样的两双眼了，无论是阿宝当年一心一意执迷不悟爱着花娘只为花娘的样子，还是花娘临去前欣然满足夹杂着被爱的骄傲的温柔目光，都是我平生，仅见的无可比拟的美好！——

 

　　许多年后的一个夏夜里，我纳凉的时候给美人和王爷他们讲了阿宝和花娘的故事。

 

　　我叙述完之后大家沉默了很长时间，琉官小小声地哭泣着，三王爷叹了口气闭起眼睛无限疲惫地假寐起来，商大神医喃喃念着其实猿和人脏腑也没差多少的奇怪话语，倒是王爷和美人呆愣良久后先后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揪过我，你一拳我一掌的就是一顿饱揍——

 

　　「好你个姓傅的！原来你说我美是一直在拿我和猴子比——」

 

　　「傅采枫！猴子也就算了！本王的眼神哪里像娘们！你给我把话说清楚了！」

 

　　「啊啊啊……明明就是很美嘛……你们为什么要揍我？我说错了啥吗？啊啊——」

 

　　是很美啊！无论是邢美人拼尽全力纵使万劫不复也要向王爷赶去时的执着，还是站在水中想着前者，露出毫不怀疑自己被爱着的骄傲的王爷，都是那么的美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