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事的戒尺比之庞宅的竹条子要宽松的多,二十下挨过来,手心既未破皮也未肿胀,只是,众目睽睽之下,他这里子面子都丢尽了,白嘉抄着手来来回回的走,他是真给撩了火了。
庞祝老老实实的站在墙根下,垂着脑袋绞着手指,刚挨了戒尺的掌心火辣辣的,还未上药,他却不敢吭声,直拿眼偷觑着瞧。
“看我也没用,今儿好好站着,药不准抹”,正所谓不疼不痒不长记性,白嘉也是无法了,若是可以,他真想跟庞老爷说一声:你家这个,还是早早领家去罢。
庞祝未进屋就在廊下站着,三月底春意浓,阳光下的胖脸白皙嫩滑,鬓角处细小的绒毛泛着金光,十四岁的少年还带着稚气,眼里一派纯净。
白嘉怔了怔,未尽的话又都吞了回去,他哼了一声,背着手往院外去了,这个时辰,按以往,学子们该还坐在学堂里,书僮们都在自找乐子,是以,院里并未有人,便连斋长和厨娘都不在,空荡荡的,只有山间的鸟叫叽喳声凭添了几分热闹。
白嘉一个人孤零零的站了会儿,听见周边没了动静便偷偷抬起头扫了一眼,见自家书僮果真是走了,才长舒了口气,之后,眼珠子转了转,贴着墙根往斋舍内挪,挪了没两步,不知想到了啥又停了,然后,往后退了退,站在了原地。白嘉趴在院外瞧得清楚,见此,莫名想笑,嘴角扯了俩下又给压了回去,冲院内咳嗽了两声,也不管里头会是个啥反应,便转身往小花园走,那是他每日必去的地儿。
走不大功夫,远远的,那处拱形的假山便露了半边儿出来,只需再拐个弯便到了,白嘉原本走的好好的却硬生生顿住了,不对劲儿,今日怎得这般安静?他悄没声的溜了过去,探头一看,却见假山后头的空地上杵着一堆儿人,分俩拨面对面站着,一边是书僮,一边是护院,正中有个脸生的老头,再远些,厨娘和斋长也都在。
“书院规定,凡博钱者,每人挞三十,扣一月份例,你们服是不服”,这事儿出了该有一会儿了,白嘉到的时候,已快了结。
“服!”,底下的书僮蔫头耷脑的应着,声音稀稀拉拉。
那老头又走到二黑跟前,沉声道:“领头之人,挞五十,扣二月份例,记过一次”
此话一出,全场哗然,前两个还好,最后那一次记过是记在学子的功过薄上的,这事儿就大了。书院设有扬善功过俩薄,这就好比履历,是要跟着学子们进场入仕的,有功那是添益有过则是阻碍。
二黑也急了,上前一步作了个长揖,直视那老头的眼睛道:“山长大人,这不关我家少爷的事,要罚罚我一人”
山长?白嘉耳朵动了动,进书院这么多天,他还是头一次瞧见此人,只见老头个儿不高,有些干巴,蓄着把山羊胡,颧骨突起,眼角下垂,眉间三道褶子,瞧着有点刻板,有一斋长挤过去在他耳边耳语了几句,那老头脸色却越发不好了,厉声道:“无管束之能,日后入朝为官,也难成大事”
这说的莫不是青渠公子?白嘉咂了咂嘴,心道,这山长确实是挺死板。
闻得此言,二黑越发焦急,还待要说,就见那老头挥了挥手,道:“都下去领罚吧”,他自己则不多做停留,直接甩袖离去。
护院们一拥而上,紧接着便是‘啪啪啪’的鞭挞声,白嘉躲着未敢出来,直到旁的人走后,他才现了身,此时假山后头还留有几个书僮,正叨叨着,其中一个,算是前阵子来往较多的。
“大头,这是怎得了?”
却不想,那大头见到他便跳将起来,劈头就往他身上泼脏水:“姓白的小子,是不是你告发的?”
枫华书院的山长是个不问事的,管事的斋长们多注重学子的课业,对书僮管教不是很严,是以,博钱偷玩之事是半明半暗,即便知晓也无人会特意查处。
可今儿不知怎得,那每月逢讲学才露面的山长,却突的领了十几个护院直奔小花园而去,还一抓一个准,这动静怎么瞧着就不对,定是出了女干人了。
白嘉也不是泥性子,任谁都能捏上一捏:“你怎会这般想我?”
“今儿就你一人不在”,大头说的理直气壮。
白嘉冷笑:“我有这般蠢么?”,自打他近日赢钱赢得多了些,这人就瞧他各种不对眼,他也懒得理,只今儿这事,他却不想替人背黑锅的。
大头眼一瞪,脾气也上来了:“怎得,想找打?”,说着就想撸袖子。
白嘉各扫了他俩手一眼,嗤笑:“你打一个试试?”,不是他说,那护院的力气不是教书的教事们可比的,眼前这些个,手心都沁着血呢,没十天半月的好不全。
大头也不多话,直接挥拳,拳头还未至一半就被突然伸出来的胳膊给挡了:“这事儿不是白小哥做的,我信他”
却见来人是去而复返的二黑,正站在身后,众人忙道:“怎回来了?”
二黑撤了手,扭脖子往四处寻摸:“身上的香囊掉了,我过来找找”,听的此话,其他几个忙帮着找去,据说,那可是他未过门的媳妇送的,宝贝的紧。
大头在一旁尤自不服:“不是他还有哪个?”,这人犯起倔来,那是十头牛也拉不回的,不过,好在心思还不坏,要不然,刚抓人那会儿,他就把白嘉扯出来了。
白嘉鼻子好使,寻着味儿,就在近假山的一处散石间找到了香囊,他也不等人接,直接帮着塞进了衣袖里,他可瞧得仔细,那手还滴答着血呢。
二黑笑了笑,又转头看向大头:“近日可有觉得哪个不对劲的?”,说这话时,眼里凶光一闪而过。
大头斜看了白嘉一眼,哼哼道:“近来我就瞧着他不顺眼了?”,他那些银两都快被掏空了。
白嘉:“……”
二黑:“……”
今儿这事,其实牵连最大的便是二黑的少爷,那叫青渠公子的,所谓躺着也中枪,说的便是他了,也不知今年的秋闱对他有多少妨碍,白嘉一路走一路想,冷不防身侧出现个人,把他吓了一跳。
“哎,白哥儿”
来人是黄猴儿,打过几次马吊,半熟不熟的。
白嘉瞧见他上了药的手,纳闷道:“你怎会在这?”
那黄猴儿舔着脸凑上前道:“白哥儿,听说你打猎有一手?”
这事在西院不是秘密,却不知怎得传到了东院,白嘉摸不准这人找他是怎么个事,既未点头也未摇头,只问:“有事?”
“这不是日后没乐子了么,我就寻思着,跟白哥儿你学个一招半式的,说不准还能换些小钱用用”,黄猴儿其实五官长的挺端正,就是脸蜡黄的很,跟得了黄疸似的,平日又爱耸着肩,瞧着就透着股猥琐劲。
这要搁往常,白嘉还愿跟他说道,可今儿事事不顺,他就不想搭理:“我那本事,你学不了”,这话是大实话,他那一手打石子的功夫,不是一般人能学的。
黄猴儿也不恼,想了想,说:“要不这么着,这山里我熟,哪儿兔子窝多,哪儿狍子跑的勤,我都门清,我领你去,也不用你教,就在边儿瞧着就行”
白嘉狐疑的打量着他,那黄猴儿就冲他笑,瞧着也不像是打歪主意,便同意了:“你爱跟就跟吧”,他打猎不仅出手快,跑的也快,这人去了也白搭。
“那今儿去么?”,黄猴儿亦步亦趋的跟在身后。
“不去”,白嘉走了两步,突然又改了主意:“去瞧瞧吧”,左右天还早着,回去了也无事可干,倒不如先去踩踩点,便是手痒打到了,也可自己吃独食的。
“好嘞!”
黄猴儿特殷勤的在前头领路,两人一前一后翻出了院墙,片刻功夫就到了地方。
这里靠着书院西北,地势有些陡,之前白嘉未来过:“你确定这地儿有袍子”,此处,树木稀疏,怪石林立,间有杂草丛生,离着悬崖倒是还挺远。
黄猴儿嘿嘿两声:“这地儿僻静,一般无人过来,我也是无意间跟着几只野兔才发现的”
话落,就听身后有人喊道:“黄猴儿,你怎得在这?”
转头,见是个书僮打扮的年轻人,瞧着有几分眼熟,声音似也听过,白嘉蹙眉想了想,一时半会儿未想起。
“乌安,你怎来了?”,那黄猴儿迎上几步,背对着白嘉冲来人挤了挤眼。
那叫乌安的到了跟前,往四周一打量:“你们这是?”
黄猴儿便道:“我是领着白小哥儿过来打狍子的”
“哦,你们倒是找了个好地”,乌安伸手一指:“那石头后边经常有见狍子掠过,这位小哥儿倒是可以去瞧瞧”
白嘉虽心下怪异,却也并未提防,循着路便过去了,那乌按指的石头,高两丈宽一丈,周边儿一圈及膝的野草,随着山风左右摇摆。
脚下的路并不好走,每走一步就能踢到石头,白嘉有些烦躁,便不想再继续了。
“小哥儿,快到了”,身后的乌安却突然伸手要拍他的肩,对于生人的触碰,白嘉有些反感,便往前跨了一步躲了,却不想,下一刻,劲风冲他背部袭来,直直打在他背上,他一个踉跄反应不及,直直向前栽去。
15
本能的,白嘉护住了自己的脑袋,预想中的撞击并未到来,身下却是一空,整个人失重般的往下掉,头冲下,睁眼时,头顶的光线越来越弱,几乎瞧不真切,未来得及细思,剧痛便已袭来,似是全身骨头都碎了,喉咙口压不住的血腥气直往外涌,他本能的呕了两声,之后便没了意识。
塌了一片的野草中,露着个天坑,洞口不大,但完全能淹没个人,黑黢黢的见不到底。
黄猴儿哆哆嗦嗦的往后退:“杀,杀人了”,他已然懵了,来之前明明只说是诈些钱用的,怎得竟会变成如此。
乌安扯出一抹冷笑,欺上前去,黄猴儿腿一软,一屁股坐到地上,心慌的厉害,越想起越起不来:“你,你想干啥?”,声音里带上了哭腔,他是真怕了。
乌安蹲下身凑到他耳边小声道:“你马上就知晓了”,说完就拽着人衣襟往洞口拖。
这是要杀人灭口!黄猴儿打了个激灵,不知哪来的力气,挣扎起来,乌安手下未下死力,竟被他挣脱开去,踉跄着往书院跑,只是手脚抖的厉害,出去没多远,便接连摔了几次,顺带着眼泪鼻涕也都出来了。
身后,乌安扑将上来把人压倒,随后摸起块石头,直接往人脑袋上砸,直把人砸的脑袋开花才勘勘罢手,从始至终,他脸上都是一派平静,黄猴儿初时还在挣扎,不多久便没了动静。
山风‘呜呜’呼啸,野草拂动间又渐渐把那洞口给遮掩了去,只几丛草叶上散落着不少血迹,还未干结。
枫华书院,西院,斋舍内的油灯依次亮起,廊檐下,庞祝依旧站着,同院的学子瞧够了热闹,都已回屋,王小二几个围拢上去,劝道:“元宝,天黑了,进屋吧”,这话他们都说好几回了,却是一点用处都没有。
“白嘉还未回来”,庞祝皱巴着脸,依然倔的很。
房石头有些气恼道:“他不回,你饭也不用么?不饿?”,厨娘早把饭菜端了过来,正在书案上放着,已是半凉。
庞祝摸了摸肚子,一个时辰前,里头便已叫过了一轮,虽是饿的慌,他却未敢说出口,只问:“白嘉是不是不要我了”,自到了夕食还未见着人,他便一直这么想,想着想着,心就慌了。
王小二说道:“怎会?”,他是头次见到这样的主仆,少爷不像少爷,书僮不似书僮,但瞧着感情却是好的很。
一旁未吱声的吴泉水反身回了屋,把饭食给端了出来,直直递到人跟前:“喏,吃吧,吃饱了才有力气站着”
其他两人冲他直瞪眼,吴泉水只管把饭碗往庞祝手里塞,催促道:“赶紧的”。
庞祝实在是饿狠了,他咽了咽口水,未忍住,也顾不得用食的规矩,端着碗埋头就吃,吴泉水见状,把王小二和房石头一边一个拉进了屋:“让元宝自己个儿呆着,白嘉回来了就好,咱们还是温习功课要紧”,他倒是一点不在意,在他看来,那个书僮可比他们几个有本事的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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