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有所不知 作者:淳于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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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他们猜想的不一样,永生并非被收养的普通人,而是朝生暮死族的后裔,一个被全族人当作神一般供养,却受命运诅咒的孩子。
朝生暮死族得到了神的祝福,他们成为了人类,生活在光明中,永世与黑暗无缘,并且有着接近永恒的生命,每一天都不一样——这原本是他们的愿望,可当真正达成后,他们却如此恐慌。
朝生暮死族与太阳同时降生,又与太阳一同隐没,短短的几个时辰便是他们仓促的一生。
还来不及体会爬行的快乐,便已经学会了奔跑;不需要教导,不需要照料,时辰到了便会开口说话,自行长大;友谊和爱情最多长达几个时辰,还来不及表达,又已经开始悄然变老;等到日头逐渐西斜,他们望着彼此的脸,甚至可以看清楚对方皮肤上的皱纹从哪里开始爬行,霜色又是怎样沾染了满头黑发。
于是,这一生的便到了尽头,仓促得他们都没有时间去回想,也没有什么值得回想。
他们在第二天忘记一切,生命再次开始,所有曾经得到的、失去的、珍惜的、遗憾的全都随着夜色湮灭,唯有一世又一世的执念随着传承逐渐变为本能。
即使会新生,即使有着一日一度的轮回,可是谁也不知道,那个新生的自己还是自己吗?如果没有珍贵的回忆随着时光发酵,那这每一天的生命又有何分别呢?
他们想要那样新鲜而热烈的生命,却发现每一次新生都叫他们觉得已经腐朽。
这或许是神的玩笑,抑或是人总是太过贪心?
这样下去,他们的族群只会永远这样停滞不前,他们也只会永恒地重复这单调乏味的一生,最终厌倦而宁可永远沉眠。
于是,朝生暮死族开始想要改变点什么。
他们选择将所有的希望放在其中一个人身上,把自己的光阴和寿命贡献出来,以维持那个人的生命,让他可以脱离朝生暮死的诅咒,能活过一个又一个夜晚。
每个一天的寿命不足以让他们懂得太多,只是与生俱来的苍凉让他们固执地想要改变点什么,至于他们倾尽心力所作出的这点改变有什么用,这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内。
只是不想一成不变而已,只是不想忘记一切而已。
所以,想要有一个人,代替他们大家一起看着太阳落山,记住每一个族人的模样,见证整个族群的变迁。
那个被选中的人就是永生。
每过一段时间,就会朝生暮死族人放弃自己永世的光阴,用来延缓永生的成长,让他活了几千年还是个孩童的模样。
就像是无数水滴汇成大海,无数个短暂的生命聚在一起,汇成了永恒。
这个被选中的人成长得极慢,明明过了几百年,样貌几乎没有变化,也不知他还要过几千几万年才能长大,又要过几千几万年才会衰老。
世上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永生,即使是当初给予他们祝福的神也早已陨落在时光的洪流之中,但这个聚集了所有朝生暮死族的生命力和希望的孩子,却无限接近真正的永生。
所以,他的名字叫永生。
可是,就和当初神对飞虫一族的赐福一样,永生,永生,到底是全族的希望呢还是命运的诅咒呢?
“爷爷死了……他再也不会醒来了,以后,永远都不会有这个爷爷了……”永生已经不再哭泣,昏黄的灯火映得他面目沧桑。
他冷静地诉说着,记忆中的朝生暮死族有多庞大,又是怎样渐渐衰败;那些人是怎样一个个消失,使生命的涓滴淌到他的每一寸血肉里;几千年来他看到了多少熟悉又陌生的脸孔消失,却明知对方是为了自己而死。
朝生暮死族的人除了他都没有名字,永生早上叫他们弟弟,傍晚叫他们爷爷,在外面的世界听起来这一定很可笑。永生曾试图给他们每一个人取名字,却发现那些名字对于他们来说与“弟弟”和“爷爷”没什么差别。
他也曾痛哭,也曾拒绝,可是没有人理会。
他们只是需要有一个真正永生的人来守护全族,甚至愿意为此倾覆全族。
开始永生以为那是不计后果的牺牲,为此痛苦并且负疚,看了上千年的云彩后,他突然就明白了,那其实是冠冕堂皇的解脱。
其实大家……都活够了啊。
可是他也觉得够了呢。
他永远不死,永远年轻,全族人都本能地愿意以全部生命来保护他,他早已经成了越来越麻木的族人一种玄妙的信仰。
于是他便只能以孩童的躯体和老人的心一直活下去,漫无目的地活下去。承载着全族的希望和牺牲,别无选择地活下去。
许许多多短暂却活到无知无觉的生命汇聚成一个永恒的生命,却不知这个永恒的生命却也继承了他们的无知无觉。
永生想,这个一直是个孩子的他,大概永远都会为某一个族人的永远离去而痛哭,可连他自己都分不清,这些眼泪里到底有多少是悲伤,又有多少是麻木的习惯。
“我觉得,我该死……可我又不该死,我知道我要一直活下去,可又不知道我为什么要一直活下去。我觉得我们——我和他们,也许是活得太长……或者太短,很多事情我们都想不清楚。”
“我现在很……我不知道那个词叫什么,就是像被困在一团雾里……”永生这样道。
赫子辰接道:“迷茫?”
“那可能就是……就是这个意思。”永生不太确定地点了点头。
圣凌一直一言不发,似乎在思索着什么,过了半晌,他抬眼看永生,极其认真地问道:“永生,你愿意跟我们走么?离开这里,到别的地方去?”
第43章 永别
成长不是日复一日岁月的累积,而是被各种情感和经历滋养磨砺后的拔节。永生活了几千年,一颗心或许已在岁月的漫漫长河中沧桑,却从来不曾真正长大成熟,他只是个稚嫩的老人,或是苍老的孩童。
对于圣凌的提议,永生感到难以抑制的兴奋,同时又莫名的恐慌。
就像一只生在樊笼的云雀,对碧空的渴望与畏惧。
不过最终,他被圣凌说服了。
那点渴望就像落入荒草的火星,被风一吹,便可燎原。
圣凌很少为别人费这么多口舌,这次难得说了很多,将朝生暮死族和永生自己的的现状与未来一一分析,若是继续这样下去,他们只会迎来一个结局——全族覆灭,只余永生一人永恒孤独地活下去。
那样无论对谁都是悲剧。
于是圣凌想说服永生离开,不再接受族人的牺牲,到更广阔的天地做更多的事。
永生很心动,却又十分犹豫。
“可是,如果永生走了,那朝生暮死族的其他人呢?他们倾尽全力才造出了永生这个‘例外’,他要是离开了,他们所有的希望又该怎么寄托呢?”赫子辰代替他问出了心中的忧虑。
对此,圣凌心中早有结论。
圣凌道:“子辰,你说朝生暮死族拼命制造的永生这个‘例外’是为了什么?”
赫子辰答道:“这不很显然么,永生是全族唯一的例外,也是一个未知的变数,他们希望这个例外能为他们全族带来改变——虽然他们也不知道是否会有改变,有什么样的改变。”
“对,所以他们需要的是‘改变’,而不是永生一定要留下来。”圣凌一针见血道,“而真正能给他们带来改变的,不是永生,而是这个世界。”
“虽然没怎么听懂,但好像很有道理的样子……”赫子辰挑眉道,“说下去。”
“永生只是一个人,而且是在一个一直这种环境中生存的人,一成不变会叫人厌倦,却永远不能叫人成长,所以即使再过几千年,永生也未必能如他们所愿的能带领全族创造新的生活。”
“一个人不可以,但是,一群人可以。朝生暮死族的一成不变不止由于日复一日的无限循环,还与他们与外接完全的隔绝有关。”圣凌道。
赫子辰一点就透,了然地点了点头,问道:“你的意思是……让朝生暮死族和外面的普通人相互交流,促进全族的发展与变化?倒也是个办法,可是你可想过,让这些朝生暮死的人和外面有着数十年寿命的人接触,会有多大的困难,甚至有可能是灾难?”
“我想过。可是,我相信他们宁可面对困难与灾难,也不想这样一成不变,否则又何必付出那么大的代价创造出一个永生呢?任何族群的发展与壮大都不可能一帆风顺。况且,灾难并非无法避免,困难不是不能减少……”
“朝生暮死族对其他族人并没有本质上的威胁,完全可以和谐相处,只是需要一些适当的约束……”说到这里,圣凌顿了下,朝赫子辰露出个鼓励的微笑,“这就要靠你了,我们的陛下。”
赫子辰想了想,点头道:“那就交给我吧。对了,你是想把永生带回摘星楼?”
圣凌没有否认。
比起朝生暮死族,摘星楼的确更需要永生,它更需要有一个能长久见证和守护的人,而永生在摘星楼也更适合成长以及发出自己的光亮。
说服了永生之后,圣凌便传音给了阿舍,让他带人来接永生回摘星楼。这在阿舍赶来的这两天里,他们两人也没有离开,留在老人村里做了一些安排,更重要的是——保证永生的安全。
之前智魔来抢夺永生的事情他们没有忘记,赫子辰还记得,有个智魔提到永生用的词是“躯壳”,也就是说,在他们眼里,永生不过是一具躯壳——一具永生的躯壳。
这让两人都有些迷惑。
永生固然是致命的诱惑,或许值得任何人不择手段夺取,但这样的躯体对魔这种本身就没有生命的物种完全没用,即使他们想要附身其中,再是完美的躯体也会被他们的魔气腐蚀,那他们千方百计想要抢夺永生的躯体又有什么用呢?
虽然想不通其中缘由,但魔物的目的却是明了,他们两人自然不能放心离开,一直在此地住了几天,等到阿舍他们前来。
等永生被接走,又到了一天的傍晚,赫子辰却犹犹豫豫,以天色太暗为由,在阒寂的老人村又逗留了一宿。
圣凌什么也没说,心里猜到了些什么。
他是怕了。
老人村已经接近有生国西部边陲,再往西不用多久,就是失落河了。而失落河的彼岸,便是那些非生之物的聚集的城池,大约也是那个暗中捣鬼,无数次针对他们的那个东西的老巢。
他们正无限地接近真相,却在真相面前产生了恐慌。
那河很宽,像是永远也上不了岸;那水很凉,浸透灵魂的温度。
有时河面风平浪静,有时又波澜汹涌。
不知何处而起的风掀起浪头,赫子辰安静地旺仔床上,可以清晰地听见潮水的声音,哗——
哗——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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