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子辰仿佛躺在河面上,随着潮水一起晃荡,他并不害怕,他隐约知道,这里对于自己是友善的、安心的。
潮水十分阴冷,却又尤其洁净,所有的污秽在这里都将被洗涤,所有的怨憎在这里都将被净化,亡魂在这里洗却尘埃,变得新鲜洁净,走向下一个全新的轮回。
赫子辰没来由一阵恐慌,他不是害怕,就是心里慌得很,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
是河水潮声的暗示?还是与生俱来的直觉?
赫子辰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双目失了神地瞪大,仿佛一条搁浅的鱼。
圣凌察觉了他的异样,正担忧地望着他,“这么早就醒了,做噩梦了?”
赫子辰怔怔地摇了摇头,又抬手抚上胸膛,心跳得还是很快……到底怎么了?
有什么不对劲?赫子辰抬眼望向圣凌,突然想起了什么,猛地转向窗外。
此时还是凌晨,天边出现了一线鱼肚白,几颗星子寥落。
那缕淡弱的光线触到眼瞳,赫子辰眼角倏然滑下一滴泪水,无声无息地沾湿了衣襟,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
他飞速地下了床,穿上鞋,拔腿就往外跑,一边跑一边大声喊:“子阳!子阳!”
圣凌也赶快追了上去,拉住他,赫子辰转身紧紧地抓着圣凌的袖子,一双眼睛定定地望着他,认真又急切道:“子阳……子阳不见了,他又不见了!”
圣凌闻言脸色微变,也没有问他如何能肯定,只是反握住他的手,一挥手祭出飞剑,“走!我们去追上他!”
赫子辰的心一直跳得很快很快,心慌得他有些浑身发软,半靠在圣凌身后,任凭风吹起凌乱的发,脑子里一团乱,某个念头却愈发清晰。
他们都知道赫子阳要做什么。
不用赫子辰说多数什么,圣凌便御剑径直朝西飞去,破晓的微光从他们身后斜照过来,前方还是一片轻薄的黑暗。
到了失落河畔时,天边已经漫起了霞色,一轮火红的太阳从地面升起。
赫子辰望着眼前不见边际的大河,以及大河中央那尊巨大的失河女神石像,突然想起了一些事。
失河女神化为巨大的石像伫立在失落河中央,镇压着充满了阴气、红尘和爱恨情仇的河水,她一手执剑,一手高抬,手里拎着一盏灯,所以失河女神也叫掌灯女。
掌灯女手里的灯寂静地照耀着整个河面,纯净又神秘的灯光是河水得以自身净化的源泉,而赫子辰离魂这三年,便寄居在那盏灯里。
——他做了三年的灯芯。
不知什么原因,他的魂魄似乎有能使灯光更纯净的力量,所以魂魄一离体,便被掌灯女招来做了灯芯,而在那三年长明灯火的灼烧下,他的灵魂也得到了淬炼,变得更加精纯强韧。
严格来说,是掌灯女救了他,若不是来自失河的招引,他早被魔物带走。
那盏灯是他的保护伞,同时也是他的囚笼。
它可以保护他不让任何邪祟接近,却也将他束缚在内,永世不可能出去,只能永远作为一根灯芯,遗忘一切,寂寞地听着失河的潮声。
是圣凌四处搜寻他,终于在三年后找到他,于是设下招魂阵,甚至不惜动用月心石的力量,把他从掌灯女的控制之下抢了回来。
他想起来,分神的圣凌唱着引魂曲,双足踏波涉河而来,一身白衣,襟袖临风,一柄权杖掀起失河的滔天巨浪,与掌灯女之间进行了激烈的较量,终于把在潮水中飘荡许久的他的魂魄带回去。
而那一头,招魂阵里的圣凌却因过度消耗灵力,又不恰当使用了月心石的力量,顿时衰老下去,面上爬满了皱纹,飘扬的墨发一寸寸染了霜华,最终脱离晕厥在泛着银光的招魂阵上。
脑海里突然涌入这么多画面,记忆如潮水拍打下来,本来就发慌的赫子辰没来由心揪了一下。
他转头去看圣凌,想要说点什么,还没来得及张口,便见圣凌正盯着某个方向 ,声音有些沉,有些哑,“子阳……”
赫子辰循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顿时呆在原地,他脑子里一时空白,仿佛魂魄都已出窍。
赫子阳从河水中冒出头来,一步一步朝岸上走,他身上的魔气已经荡然无存,浑身洁净得不染尘埃。他走上河边的缓坡,朝阳绯红的光晕在他身侧,映出清晰的剪影。
他身上泛着点点光屑,薄得几乎透明,虚得像是影子,他是露珠,是泡沫,是失落河水洗涤过的魔。
赫子辰僵立在原地,脑子里什么也没想,心底却有个声音在大笑,在一遍遍诉说,哈哈,他早该知道,早该知道!
重逢是为了告别。
他早该知道。
赫子阳走到略高处停下,将头顶的小黄花捧下,蹲下身,在地面刨了个浅坑,把小黄花带土的根须仔细地埋好,让它在此处落地生根。
把花种好后,赫子阳从容地站起身来,转头看了眼东边的火红的日出,最后转过身来,望着不知何时一脸泪的赫子辰,他笑了一下,笑容比他身后的朝阳还要温暖。
赫子阳展开双臂,声音一如回忆里一般澄净温软,他唤道:“辰辰,过来。”
赫子辰立在原处没有动,直到圣凌碰了碰他才回过神来,他抬起袖子抹了把泪,终于抬腿朝赫子阳跑去。
阳光和风都在身畔呼呼地飞逝,周围的一切都已模糊,时光转动成漩涡,不肯前行也不能后退。失落河畔,一株黄色小花的旁边,兄弟俩终于完成了这个迟来的拥抱。
赫子阳嘴角含着幸福的笑意,越过赫子辰的肩头,望向那边伫立着的圣凌,笑容更明亮了几分,微微弯了双眼。
“辰辰,一相逢又要永别了,让我们……笑着说再见吧。”
赫子辰拼命收紧了双臂,嘴角勾起,用力地笑着,眼泪却成串地淌下。
“哥,我爱你。”
赫子阳在阳光里消失,除了几点飘落的光屑以外,看不出半点存在过的痕迹。
赫子辰怀抱一再收紧,却只抱得一个空空,终于蹲下身来抱住自己,眼泪一滴一滴打落在黄色小花的花瓣上。
微笑,哽咽。
“……再见。”
第44章 尾声(1)
圣凌走到赫子辰身边蹲下,伸手轻轻拍打着他的脊背,什么话也没说,默默地陪在他身边。
对于赫子阳的选择圣凌是不意外的,当初他就若有所感,却未试图阻止过,不同于当初,这次是子阳自己的选择。还好,赫子辰比上次坚强了许多,虽然眼泪啪嗒地掉,却是不舍多于悲痛。
子阳消失前种的小黄花有了泪水的灌溉,竟迎风见长,高了寸许,花朵也变得大了好多。赫子辰透过朦朦的泪眼见到这一幕,竟弯起嘴角,破泣为笑。
子阳,你的花开得真好。
赫子辰拭了拭眼泪,站起身来远望,清风吹拂,阳光正好。
赫子辰朝宽广无际的失落河望去,清了清嗓子,道:“我们过河吧。”
圣凌拉住他的手,迟疑道:“子辰,你……”
“我没事,正事要紧,赶紧地到对岸去看看那位暗地里捣鬼的‘老朋友’,等它咽气了,我还想回家好好睡一觉呢。”赫子辰伸了个懒腰,泪痕还没干透,脸上却已挂起明朗的笑容,“我有些想念母后做的鱼汤了。”
听他这样说,圣凌眼神显得更加担忧了,却也什么都没说,只轻轻拥抱了他一下,又很快分开,抬手召出飞剑。
有些事,谁也不能逃避。他能坦然去面对,再好不过了。
失落河会将一切河上的灵魂吸入河水中,只能高空御剑才能避免其吸引。而御剑飞行的高度越高,耗费的灵力便越多,河面很宽,若非有极其强盛的灵力是无法支撑到对岸的,一旦中途灵力殆尽,那就只有堕入失落河水一个下场。
赫子辰站在圣凌身后,伸出双手箍住圣凌的腰身,云气从他们身上掠过,留下一层浅浅的凉意。赫子辰将头靠在圣凌肩膀上,突然觉得有些困倦,便静静地闭上了眼。
“赫子辰,赫子辰,你不要死……”
“你要是死了,我、我会恨死我自己!求求你……不要死,赫子辰……”
恍惚间,赫子辰突然想起几年前的情景,那是圣凌第一次背他,也是他第一次听到圣凌开口说话。
那回赫子辰把绝音的琴弦斩断了,圣凌非常愤怒,就连一向对他宽容的赫子阳也生了气,因为,绝音是赫子阳送给圣凌的生辰礼物,两人都十分珍视。
赫子辰觉得那自己干的最没风度的一件事,连他自己也不能理解当初是中了什么邪才那么暴戾。总之,由于他一时莫名其妙的不爽快,他把绝音斩断了弦,让两个伙伴都生了气,弄得大家都不爽快了。事后他也非常懊悔,觉得自己的行为颇有些讨嫌,秉着知错就改的原则,赫子辰想尽方法向圣凌赔不是,但这回圣凌的态度异常坚决,始终不肯原谅他。
赫子辰仔细想了一下,绝音之于圣凌,大约就如惊虹之于自己,设身处地一想,要是谁将他的惊虹断了弦变成一张废弓的话……那他不砍死对方大约就是真爱了吧。
这么一想,赫子辰非常理解圣凌,心中悔得直想抽自己嘴巴,以他的性子,做错了事能弥补则弥补,弥补不了的就让对方以牙还牙起码能出口恶气,按他的想法,把惊虹丢给圣凌出气是最公平也最合适的方法了,但是——
他舍不得惊虹。
这让赫子辰十分纠结,应该说这是他有生以来最纠结的一件事了,一边是他个人的原则道义,一边又是视若性命的宝贝,他实在是不知该如何取舍,整个人为此焦躁了好几天。
他只顾着独自纠结,却从来没想过,或许圣凌并不需要以毁了他的惊虹的方式的出气——当然,他也并不在意圣凌怎么想,他只是按照自己的处事之道来思考,凡事要求无愧于心。
我竟变得如此婆婆妈妈,连男子汉的一点担当也没有了?
——焦躁中的赫子辰如是想。
可惊虹是白凤叔叔送我的,当时我保证过弓在人在,又怎能不信守诺言呢?况且,比起毁了惊虹,还不如直接刺我一剑呢……
等等,刺我一剑?
接下来的事即使过去了好几年,赫子辰想起来都觉得脸红,即使他的心思向来与常人有异,他也没想到自己当初的想法能那么不可思议。
为了让圣凌消气,同时又保全惊虹,赫子辰将手中剑强硬地塞到圣凌手里,认真道:“圣凌,我做错了事,坏了你的东西,你刺我一剑让你出出气,你不要生我的气了。”
圣凌目不斜视,扔下手中的剑就走了。同样的事在半个月里上演了无数次,圣凌理都不理他。
债主不肯配合怎么办?
赫子辰积极地动起了脑筋,他的倔劲儿一犯便不计任何后果,也不曾想到自己会如何受罪,打定主意要叫圣凌亲手报了这一剑之仇。终于在一次狩猎中,赫子辰用了障眼法把自己伪装成一只妖兽,完满地中了圣凌射出的一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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