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寄人间 作者:肚皮三层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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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云亭面上笼了一层严霜,重重地收起五指。
哑奴呼吸一滞,按胸跪倒在卫森边上。
陆云亭慢腾腾地往两人走去。卫森气息渐弱,却还在笑。神色中带着讥讽,笑着看见了陆云亭的瘸腿,又转头去看动弹不得的哑奴。
“我跳崖之后呢?”陆云亭问,“你对我的师兄做了什么?”
“你跳了崖。”卫森低笑道,“便只剩唐老前辈了。他最器重你师兄,死的时候眼睛都睁圆了,想必在地府里也想不通究竟是为什么。果然会咬人的狗不叫,弑师这种事情都做了,你师兄还是那般模样。”
陆云亭心头又酸又涩,腾腾的火在胸膛里烧。他双手握拳,蹲下去道:“继续。”
“他总是那副模样。”卫森声音越来越轻,“不过你师兄杀起人来,与蛊王相比,想必也不逞多让。后来仇也报了,得罪我的人也死了。我厌了他了。帮他吊命也是一件麻烦事,我便杀了他。”
“他葬在哪儿。”陆云亭道,“你老实说,我便给你一个痛快。”
卫森微微一笑,仰头道:“葬?你我果然不是一路人。”
陆云亭食指点上他的眉心,喝到:“说。”
“我将他烧了。”卫森道,“骨灰顺风洒下九叹峰,不知飘去了哪里。你现在踩着的,说不定就有你师兄。”
陆云亭指尖一动,一只白影闪电一般噬入卫森眉心,在前额留下一个血淋林的洞。卫森闷哼一声,不知在冥冥中见到了什么,瞪大眼睛颤栗起来。
“蒋……子……骞……”卫森喃喃念着,忽又胸膛一震,嘶声惊道,“鬼师!”
他喊得太过凄厉,陆云亭怔了怔,对蛊虫的控制也放松了半分。哑奴放下捂住心口的手,却面如死灰,只盯着地面。
卫森直挺挺地哆嗦了几下,嘴唇发着抖,两行泪顺着眼角流到鬓发之中。他一瞬不瞬地往高处望去,神色又是不甘,又是绝望,再过了片刻,便没了呼吸。
第21章
陆云亭再次恹恹地病倒了,烧得迷迷糊糊,昏沉沉下不来床。他如大醉了一场也大梦了一场,浑浑噩噩分不清自己究竟处在何时何地。他总是能见到师兄,只是面目朦朦胧胧地看不清楚。他便想,看不清便看不清,能见到就好,师兄不怪我就好。
师兄坐在他床畔,沉默不语。
“师兄。”他牵着师兄的袖子求道,“师兄,我好难受,你陪着我再眯一会儿好不好?”
师兄不做声,摸了摸他的额头。掌心像一颗枯死的树,没有温度,陆云亭冷得哆嗦,却还想去抓他的手。蒋子骞垂着眼,将手收了回去。陆云亭红着眼眶待要去追,师兄侧了侧身,闪躲开来。
那动作里的意味再明显不过。他不愿陆云亭碰自己。
陆云亭怔了怔,又难过起来。
他问:“师兄,你是在怨我吗?”
师兄摇头。
“一定是了。我学艺不精,脑子也不灵活,过了这么久,才能帮你报仇。你是失望了吗?我,我……真恨不得当初死的是我自己。”
师兄又摇了摇头。
陆云亭静了半刻,缓缓地流下泪,说道:“我现在也是要死了吧。不然人鬼殊途,怎能这样轻易地就见到师兄。”
师兄道:“是梦。”
这两个字比他生前的嗓音要更低沉,如吞了木炭。陆云亭怔怔想,师兄受了这样多苦。如此寻思,便更有一种酸楚从胸腹间翻涌上来。他痛得蜷起来,低声喊:“师兄。”
“我在。”
陆云亭怆然求道:“既然是梦,你便亲亲我。”
师兄默然了许久。黑沉沉的死寂铺天盖地砸下来。
“胡闹。”
陆云亭又求道:“那你靠近一点。”
在窸窸窣窣的动作声里,师兄的身影确实近了一些。陆云亭生出一些力气,抬手便抓住那片影子。师兄动了动,却没用力去挣。陆云亭的手太过苍白枯瘦,如半只脚踏入了坟茔的死人。他握着师兄,像握着一颗浮木。然而一个死人又怎能做他的浮木呢?陆云亭踉踉跄跄地跌下床,扯着蒋子骞的衣襟,便要把自己的亲吻印上去。
蒋子骞侧头避开,于是陆云亭的嘴唇落在了他的脖颈间,一片粗糙的伤疤里。蒋子骞沉沉地叹了一口气,终究是没将人推开,只是轻轻拢着,一下一下地拍着陆云亭的脊背。
那一点绝望与委屈也在这样轻柔的安抚里化了,陆云亭静默地流了一会儿泪,又忽道:“再过几日,我就下去找师兄。”
蒋子骞道:“不许。”
陆云亭道:“我不想孤伶伶一个人活着。”
蒋子骞道:“你不必如此。”
陆云亭道:“我想见你。”
蒋子骞默了片刻,哑声道:“不如不见。”
他说得那般绝情,拍在背上的手却还是轻柔的。陆云亭又觉得冷,瑟瑟地发起抖来。他仰头去望师兄,但眼里含着泪,怎么望都是一片朦胧。怀抱这样近,人却显得远了。陆云亭低声喊:“师兄……”
蒋子骞又叹了口气。
陆云亭还欲再说,却哑然了许久。生死面前,言辞最是无用。三年的卧薪尝胆,三年的辛酸苦楚,在复仇之后都散在了风中。他攥着一个念头走了太久,赤足踏着荆棘,痛得血肉淋漓,走到最后,只剩一具空落落的形骸。
在无数个无眠夜里,陆云亭寻思,黄泉相见之刻,师兄还会愿意见到这副形骸吗?
不如不见。
陆云亭一边笑,一边流着泪道:“我可不管。”
他又道:“从小到大,我违逆你无数次了,你拗不过我。师兄啊,我要去见你,便一定会见到。”
蒋子骞蒙上他的眼睛:“莫说胡话,睡罢。”
陆云亭眨了眨眼睛,泪水安静地渗进蒋子骞的掌心里。他靠着看不见的师兄,哭倦了,便落进另一场漆黑的梦里。
第22章
这一场病持续了许久,到好些的时候,仲夏已过,天气转凉。陆云亭清醒的时间渐长,有力气靠着看一会儿灯,人却始终是倦倦的,提不起精神。
哑奴服侍他饮食,替他换汗湿的衣衫和褥子。他如行尸走肉一般,连动也懒得动。哑奴擦过他苍白的胸腹。肋骨一节一节地从皮下突出来,硬得硌手。他大抵见着了哑奴颈间的旧创,抑或是没见着。因为目光是散的,蒙着一层混沌,仿佛透过眼前的人,看见了多年以前的事。
哑奴对上这样的目光,便垂下眼,手上的动作也要稍微顿一顿,才能继续。
小腹再向下,便是那私密之处。哑奴蹲下去,来回拭着粘腻的汗。陆云亭的气息亦是浅慢,唯有呼气到了尽处的时候,胸腹会稍微瘪下去。哑奴擦了鼠蹊,又顺着臀线碰过去。不必更多的触碰,那根*具便颤巍巍地硬了起来。
哑奴望上去,陆云亭却看也不看他,只凝望着烛灯。蜡泪滴到了尽头。火光扑扑地在他的眼眸里闪烁,越烧下去,便是显得暗淡单薄。哑奴起身,找来另一只蜡烛,单手拢着光点燃,再插在一根干净烛台上。
待做完之后,哑奴转回头。陆云亭缓缓眨了眨眼,人还是那副模样,黑眸里却多映了一团熠熠的光。
哑奴没有来地安心了半分,又帕子浸没在温水里荡了荡。陆云亭亦不言不语,房间里便只剩下一点拧帕子的水声。
夏末时节,窗外虫鸣也弱了,只余三两只不合时宜的秋蝉一声长一声短地叫着。长的像叹息,短的像抽泣。
哑奴将布晾在架子上,再加了些滚水进盆里,探好温度,握着陆云亭的双足伸入水中。
水烫而不伤皮肤,恰好是暖得令四肢百骸都熨贴起来的温度。陆云亭病后体虚,被热水一激,便不由自主地发起抖。哑奴按住他,不让他逃开。又过了片刻,那点抗拒才消减下来。于是哑奴便用掌心搓起陆云亭的脚背,一整片都擦红了,再翻手拢过来,用拇指上的茧子缓缓地揉捏脚心。
当年在山上的时候,陆云亭的脚要比如今好看的多。他更年少,也没吃过这样多苦,走过这些路。玩闹时赤足踩在雪上,便像玉雕出来似的,脚面上还带了点冻出来的粉色。现在双足还是白的,却没了生气,只余一层薄薄的皮肉裹着骨头,仿若垂死的枯树。哑奴顺着脚腕内侧的长疤一寸寸按上去,捏到踝骨处,又停了一停。
右足的踝骨向内突起,显然是曾受过伤,却没养好,以致骨头错了位。哑奴一面用指尖按揉,一面沉思调养的法子。陆云亭忽地冷笑了一声,提脚踢开哑奴。
哑奴一怔,便被盆里的热水溅了一身。他抬眼,陆云亭也不道歉,只上下打量,似是要将他的每一条疤都印在眼里。
陆云亭低声道:“我倒是忘了……”
哑奴道:“什么?”
陆云亭垂下脑袋,伸出指头碰了碰哑奴的脖颈。手是凉的,像冰。哑奴肌肉微微一抽,却终究没有闪躲。
陆云亭描着旧伤,像在符纸上勾下一道咒。自上而下,由颔至肩。哑奴在他的指尖下一点点褪了生气,成了一个真正的死物。他描够了,又将手指凑到唇边,碰了一下自己的嘴唇。
哑奴脸色惨白。
陆云亭又冷笑了一声,道:“竟然是你。”
哑奴张了张嘴,最终闭上眼睛。
沉默像一把刀子,陆云亭顿了片刻,觉得自己五脏六腑都是痛的,一呼一吸之间都带了腥甜的血味。他抓着被褥,看着哑奴,想,难怪从那夜以后,师兄再没有来入过自己的梦。
他又想,难怪师兄的声音那样低。
难怪师兄变了许多。
因为那本就是一个冒牌货。
哑奴愈是木然,他便愈是痛恨。陆云亭瞪着哑奴令道:“你再说一遍那四个字给我听听。”
半刻之后,哑奴问:“什么字?”
陆云亭道:“不如不见。”
哑奴缓缓摇了摇头。
陆云亭一掌拍在床边,踢翻水盆,发了狠道:“说!”
当啷一响,水盆在地上滚了半圈,撞在桌子腿上。兵荒马乱,一片狼藉。陆云亭久病体虚,刚发作,便急促地喘息起来。哑奴下半身的衣裤被打湿了一大片。他先扶了盆,再直起腰,向陆云亭伸出一只手,犹豫了片刻,还是缩回来,在身侧攥成拳头。
哑奴道:“我从来就不是你师兄。”
他说得又低沉又苦痛,陆云亭却被这句话怒得眼睛也红了。他道:“你也知道——你也配!我师兄是什么人物,你不过是一条只值二十两银子的不听使唤的狗!”
哑奴低头瞧了瞧湿淋淋的衣裤,低声道:“不错。”
陆云亭道:“你却敢骗我。”
哑奴叹了口气:“我从未骗过你。”
陆云亭在床畔扣紧手指,眼神朝哑奴一寸寸剜过去。哑奴与他对视了半刻,又移开目光。他要说出来的话,几乎已经写在了脸上。陆云亭恨得咬牙,用力驱动埋在哑奴心脉里的蛊虫。
哑奴低声闷哼,捂住心口,后退一步,几乎撞到桌椅。蛊虫向胸臆之间钻进去,咬着血肉。他疼起来,便再不能站得那样直,那样居高临下地望着陆云亭的痛脚。陆云亭带着快意,向上审视哑奴的狼狈。
“你的师兄早已死了。”
那点荒唐的快意霎时便被哑奴的话冲淡。
哑奴张开发白的嘴唇,低声继续道:“活人和死人,本就不要相见比较好。”
房间里静得骇人。
不知过了多久,陆云亭竟点了点头,轻飘飘地应道:“你说的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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