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寄人间 作者:肚皮三层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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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森自称被仇家屠了满门,带着一点希望踏着茫茫白雪上山,还差点将自己的人命葬送在雪狼口中。他装得那么真,总是怏怏的,说到父母时,便低下头。于是唐苍木师徒三人也小心翼翼地对他,生怕戳到他的伤心处。
蒋子骞正了色,伸出一只手,在卫森肩上握了握。他想了想,道:“生死自有天数。令尊令堂行善积福多年,来世必有好报。”
卫森静了静,道:“来世。”
他偏了头,用剑尖在雪地上一圈圈地画,出神地道:“来世太远,有些恩怨,还是今生了解比较好。”
蒋子骞道:“也是。你持有师叔的木牌,日后有什么我们能帮的,直接说便是。”
卫森道:“多谢。”
松柏枯枝在他脸上投下深一道浅一道的树影,神色也看不真切。唐苍木与陆云亭的笑声骂声越发的遥远。蒋子骞在卫森肩上又拍了拍,也踩着松软的雪走开。卫森还是站在原地,影子被光晒化了,融在雪里,洇成一大片狭长的墨色。
陆云亭忽地睁开眼,哑声问:“几更了?”
哑奴道:“刚过四更。”
陆云亭复又阖上眼,倦倦地继续睡去。哑奴帮他拉上薄被盖好,待呼吸变得长而深的时候,再小心翼翼地伸出一条手臂,将陆云亭揽朝自己的方向揽了揽。
陆云亭哼了一声,又静默地陷入梦乡。
九叹峰后来又过了些日子。雪化成了满地泥泞,桃枝抽了新芽。乍暖还寒的时候,淅沥沥下了几场雨。陆云亭与蒋子骞连夜为灯笼套上防水的油纸,到天色欲晓,东方渐白,微光笼上山头,映出了唐苍木的屋前跪着的一个人影。
是卫森。
他弓着腰,身体深深地佝偻了下去,像被大风刮歪了的树。这阵势吓着了陆云亭。陆云亭扯了扯师兄的袖子,又努努嘴。蒋子骞大步踏过去,低声问:“怎么了?”
卫森摇头,默然不语。
蒋子骞道:“快起来,男儿膝下有黄金,师父也不爱看人跪着。”
卫森道:“唐老前辈生我的气了。”
他的声音又低又涩,仿佛喉咙也被春雨浇锈了。陆云亭忙宽慰道:“师父也天天生我的气。过一夜就好了,你先起来再说。”
卫森道:“这是唐老前辈在罚我。我太贪婪。”
陆云亭与蒋子骞面面相觑。
卫森苦笑了一声,垂下头没头没尾地道:“我自上山以来,也确实叨扰了不少。养好了伤,还学了些剑。时至今日,也该下山了。让我再跪一跪,日后江湖路远,再想聆听唐老前辈的教诲,也没那个机会了。”
谁也拦不住他。他背着日光,对唐苍木的门扉工工整整磕了三个响头。
陆云亭再醒来的时候,耳边还响着额头撞在青石板上的咚咚的闷声。
三个响头。
许多事情,都要到了回想的时候,才能看得明白。卫森做得一手好交易,用区区三个响头,换来了两条半的命。
陆云亭疼得抱起了被子,蜷成了一团。哑奴抚过他的背,沿着脊椎骨一节节顺下去。他的手大而暖,把身体里的寒意慢慢熨开了。等伤腿的痛劲过去之后,陆云亭轻轻吸着气抬起头,低声问:“什么时候了?”
哑奴道:“还能再休息两个时辰。”
陆云亭推开他,道:“不休息了。卫森要来,我得先做一些准备。”
第19章
卫森来的时候,刚过正午。小二伏在桌上小憩,只有一个老瞎子坐在楼梯边,拉着二胡,颤巍巍唱着不成调的曲子。
他唱,音似破锣,每一转都把唱词拉得悠长:“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
卫森扬起眉毛,提剑走入门里。
二胡调子一变,如断了弦一般扯出一串裂帛音。老瞎子又唱,带着浑浊的痰音:“恁子弟每谁教你钻入他锄不断、斫不下、解不开、顿不脱、慢腾腾千层锦套头——”
卫森长高了一些,也壮了许多。当初他上山的时候,还是个十八九岁瘦骨嶙嶙的小少年。旁人从背后接近他,他都要抖一抖,又戒备又害怕地睁大了眼。几年过去了,他看上去倒是活得不错,面色红润,明知客栈里有等着自己的陷阱,却步伐平稳,气定神闲地一步步踱进来。
老瞎子声音渐渐低下去:“我玩的是梁园月,饮的是东京酒,赏的是洛阳花,攀的是章台柳;我也会吟诗、会篆籀、会弹丝、会品竹——”
卫森绕过小二,在老瞎子身前蹲下去,仰头问:“眼睛都瞎了,还如何品竹?”
老瞎子不理不睬,自顾自地哼鸣:“我也会唱鹧鸪、舞垂手、会打围、会蹴踘、会围棋、会双陆——”
卫森微微笑起来。
老瞎子深吸了一口气,放声用漏了风似的嗓子唱:“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嘴、瘸了我腿、折了我手——”
念到手字的时候,卫森突的拔剑。他的剑又短又小,像一柄匕首。这一剑从上至下,角度刁钻,直戳胸膛。日光映在刃尖,又明晃晃地朝老瞎子脸上折起。若他是个双目完好的人,此时此刻必定会被晃花了眼。
可他偏偏什么也看不见,无知无觉地继续唱道:“天赐与我这几般儿歹症候,尚兀自不——”
剑当胸穿过。
老瞎子的胸膛扑簌簌地涌出气来。他还在唱,调子越发怆然,声音越发微弱:“——肯休。则除是阎王亲自唤,神鬼自来勾。三魂归地府,七魄——”到最后,已几不可闻。
他的长相也变了,像水洗过似的褪了色,露出底下白生生的纸。
竟真的是一个纸糊的假人。
一只青绿色的蛊虫由老瞎子的头顶上钻出来,扑棱棱待要飞起。卫森手起剑落,将它劈成两半。客栈霎时便静默了。小二仍在睡,沉沉地趴在那儿。卫森站起身,向着楼上朗声问道:“你还不下来吗?”
过了片刻,他又道,语气半是怀念,半是温柔:“我找了你许多年。”
脚步声响起,陆云亭一顿一顿地从楼上走来,在楼梯边站定了,望着卫森问:“找了我许多年?”
卫森怔了一瞬,那分浅淡的笑意便也消散了。他道:“是你。”
陆云亭问:“你当是谁?”
卫森道:“你还活着。”
陆云亭道:“让你失望了。”
卫森扫了眼陆云亭,目光在左腿一扫而过,了然道:“你的腿被摔瘸了?难怪要唱那支曲子。”
陆云亭道:“瘸了也比死了好。”
卫森道:“你不是召小鬼来缠我的人。你的同伙呢?让他出来见我。”
第20章
陆云亭笑了笑,问:“原来你找的是他?”
卫森道:“那又如何?”
陆云亭站在楼梯上,微微低头,只是看着卫森。他没动手,也没再驱使蛊虫。他等这一刻等了这么久,在脑海中描绘过无数种复仇的情形,真真正正与仇人面对面的时候,却不急于一时了。
他道:“有趣,哑奴反倒恨你。”
卫森愣了一瞬,大笑出声:“你竟叫他哑奴。”
陆云亭悠悠问:“不然呢?”
卫森笑得打跌,边摇头边道:“是了是了,他现在嗓音也毁了,脸也毁了,又哑又丑,不叫哑奴,还能叫什么。”
陆云亭道:“他就在你身后。”
卫森微微侧身,半对着陆云亭,半回头看过去。哑奴静默地立在墙角暗处,双手紧握长剑。卫森竟恍惚了一瞬,嘴边噙着笑意,向哑奴迈出一步。哑奴忽地一跃而起,挥起长剑往卫森劈去。
卫森箭步弓腰,躲过这一剑,抬起头时,三朵剑花又歪歪扭扭地戳到了眼前。他挟着短剑格挡,剑刃与剑刃之间迸出一串金铁之声。哑奴招招袭向要害,令卫森且战且退。陆云亭在楼上轻敲手指,慢悠悠看着好戏。
几个来回之后,卫森已退到楼梯边,再要避让,便能形成陆云亭与哑奴前后夹击他一人之势。哑奴又是一剑直戳心口。卫森在哑奴臂上一带一引,让长剑刺进了墙里。木墙崩裂,被搅成了屑,纷纷扬扬地洒下来。卫森在漫天的木屑里顺着剑势横切回去,将哑奴的铁剑削成两截。
哑奴终于退了一步,漠然丢下短剑,摆出了小擒拿手的起手动作。
卫森掸了掸袍子,笑道:“多年不见,你的剑法竟然退步到了这种地步。”
哑奴待要糅身继续,陆云亭道:“够了。”
卫森道:“我还想再与他叙叙旧。”
陆云亭道:“他不想与你废话。”
卫森懒洋洋地反问:“那你呢?”
陆云亭道:“我倒是有几句话想问个清楚。”
卫森扬了扬眉毛。
陆云亭扶着墙一拐一顿地下楼。他走得很慢,却又是无声无息的,从暗处一步步踱进光里。卫森眼眸一缩,面颊绷紧了,凝神望着陆云亭。
客栈复又沉寂下来。
还剩三级木梯的时候,陆云亭站定了,低声道:“卫森。”
静了片刻,卫森道:“我以为你会变许多,想不到也没变多少。”他叹了一口气,又道:“我与你们终究不是一路人。”
他不提当年九叹的山火,不提枝叶灰烬下枯朽的白骨,说得这般风淡云轻。陆云亭气得笑了,又向下走了一步,道:“是,你是死人,我是活人。”
卫森道:“你师兄也是死人。”
哑奴缓缓抬起头。
卫森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就不好奇我把他的尸骨扔到了哪儿吗?”
陆云亭霍地收紧了手指,紧紧攀着木墙,指尖陷了进去。
哑奴弓步上千,右手摆成鹰爪一般的姿势,抓往卫森的咽喉。卫森放声大笑,倒捏短剑剑刃,用剑柄连格三下,寻了个招式间的空隙又扬声道:“你师兄骨型好,就这样埋了烧了,实在可惜。我那日当胸刺了他一剑,恰恰好绕过心脉,能让他半死不活地苟延残喘。你站得远,没见过他当时那副模样。他恨死我了,眼神却又在求我,求我放过你,再给他自己一个痛快。我怎么会让他顺心遂意?”
哑奴低头弓腰,双手分袭卫森腰腹间的要穴。卫森整个上半身都被笼罩在了掌风之内。陆云亭喝道:“哑奴,让他说。”哑奴不应,一招紧似一招。卫森左支右绌,却还要笑道:“他越想死,我就越不让他死。我用毒药吊着他的命,迷他心智,迫他杀人。你师兄那样的人物来做我的一条狗,指哪儿咬哪。若不是你跳了崖——”
卫森顿住了。
哑奴一掌击在了他的心上,扑的一声轻响。卫森弯了弯唇角,没笑出来。他的胸膛凹陷下去,像一截朽木。血混了白沫,从嘴角呛出。他伴着喘息倒在了地上。哑奴扼住他的颈项。卫森咯咯地瞪着眼,神色越发青白。
陆云亭又向下走了一步,右手平举,在空中虚抓了一把。
“哑奴。”他道,“我要听他说。”
哑奴身体一震,又惊又痛地抬起头。陆云亭手掌攥起,他心脉中的蛊虫便被激得横冲直撞起来。他向来耐疼,也难以抵抗这般折磨,冷汗涔涔而下,再要聚力,腹中的真气却益发涣散。
卫森倒在地上,捧腹大笑。笑一阵,又喘一阵。
陆云亭不理卫森,望着哑奴道:“放手,否则我便让它动得更厉害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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