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攸喘着气,握紧拳头想往玻璃上砸过去,举起的手在半空僵了一会,终究是自知无用,颓然放下了。他猛地转过身,环视房间,想找到一件能用来砸破玻璃的工具,目光掠过铺着白色被单的床、空无一物的地板、墙角——
他顿住了,几秒钟后又慢慢地转回去,停在了墙角边那个像一团透明果冻的东西上。那东西的表面不住颤动,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缓慢地浮起来,飘向了窗口。陆攸僵了一会,往后退去,看着这团东西从他让开的地方经过,展开成平平的一片,“啪叽”贴到了窗玻璃上。
玻璃中央蠕动着,出现了一个洞。像冰层在热力下消融,最初只有气泡大小的空洞边缘迅速地扩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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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灰走在前面,身后投来的视线让她感到如芒在背。她起初不自觉地越走越快,后来像是掩饰心虚似的又放慢了速度,听到另一个人的脚步声从后面逐渐接近。女孩模样的魔物微微转过头,她浅灰的眼睛在光线中有种透明的质感。
“你怎么跟着出来了?”灰灰看着朝她走近的男人,用装出来的惊诧语气问,“不怕你养的小宠物醒过来逃走吗?”
她先站住了脚步,继而是祁征云。男人的眼睛黑沉沉的,仿佛没有瞳孔和虹膜的界限,光线照进去就都被吞没。他的表情十分平静,似乎没有要做杀人灭口之类凶残事情的迹象,跟过来只是有话要说。灰灰刚放松了一点,却听他语气平平地开口问了句:“你希望他逃走?”
灰灰静了一会,原本还想要敷衍过去,等对上了祁征云的眼神,就知道其实他早就已经发觉陆攸的清醒了。这下她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唇边又露出微笑来,倒也不怎么显得害怕。“都发现了还明知故问什么?”她轻声说,“我才无所谓他逃不逃走——我就是看不惯你这么折腾人。”
“让他‘有恃无恐’……”祁征云轻声重复了一遍她曾说过的话,他与灰灰对视需要低下头来,自然带有一种危险的压迫意味,“告诉他,伤害自己确实能够威胁到我——这会有什么好处吗?”
灰灰耸了耸肩。“我不知道。”她说,“能让他确定你没有恶意,或许?”
“然后呢?”祁征云静静地问。
“去和他交流啊!”灰灰皱起了眉,她感觉自己仿佛在和那种没有脑子的低等魔物交流,“像个人类那样!这难道是多可怕的事情吗?那样折磨他,好像他没有心,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祁征云轻微地摇了摇头。灰灰不知道这是在否定什么——也不知道他在这一刻想到了什么,以至于竟会露出那样近似怯惧的神情。这一闪而逝的神情,仿佛某种厚厚的伪装打开了一道缝隙,叫她看见了底下千疮百孔的废墟;或是伤口表层的血痂被生生揭开,暴露出长久得不到医治而开始腐败的内里,流出了脓血。
但他随即收敛了神情,又回归了之前那样近似木然的冷静——像是在暴风雪中跋涉太久,已经失去一切知觉,不知道手脚是否已经坏死、甚至不知道自己还是不是活着,只知道必须继续向前——往这条自己步上的绝路上不断向前,直至尽头。
然后男人转过头,像是透过身边的墙壁、看到了另一处正在发生的某件事情。灰灰来不及再说什么,只觉得眼前骤然一黑,如铺天盖地的黑暗笼罩下来,她在一声脱口而出的尖叫中恢复到原型,准备用最快速度逃窜离开;但倏忽间光亮重归,只见周围布置、连同她自身都分毫未损,唯独站在她面前的男人失去了踪影。
第198章 Round X.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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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个幽灵模样的不明生物钻出去之后, 原本平整洁净的窗玻璃中央多出了一个足够人将脑袋探出去的空洞。被溶蚀的玻璃像粘稠的胶水一样流淌下来, 连颜色也变得浑浊发白, 重新凝结后, 看起来像是某种恶心的分泌物。
陆攸把床单拽过来垫着手,小心翼翼地捏住了那个空洞边缘的玻璃——虽然尚未洞穿,但肉眼就能看出这一块已经变得非常薄了, 犹如早春薄冰,反馈回来的手感也确实如此——他只是稍微用了点力, 便见到无数细小裂缝从指尖迅速蔓延开去,窗框内侥幸残留的玻璃顿时碎裂成片,“哗啦”一声全部崩塌了下来。
陆攸被这出乎意料的响动吓了一跳。他所有的动作一下子停在了原地,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听觉上,屏息凝神倾听着房门外面的动静,唯恐听见有接近的脚步声——
几秒钟过去了, 周围一直很安静。或许是看守者为同伴送行,走到了远处,没有听见刚才那声异响。也幸亏垫在地上的床单接住了掉落的碎片, 只有一些碎渣从缝隙落在了地板上。陆攸松了口气,立刻开始动手推开窗台上的碎片, 以清理出一片可供攀爬踏足的地方。他赤着脚, 既要小心避免被碎片割伤,又得留心不能发出声音, 只是这样简单的工作, 完成时都感觉自己出了一身汗。
只是等陆攸双手撑着窗台, 从只剩了一个空架子的窗框探出头去,望向底下的地面,难免又迟疑起来。出于防盗的考虑,各户人家的窗台和墙壁上水管的位置,本来就特意设置得难以翻越,他又不是那种运动能力特别好的人,勉强尝试的结果多半会是失足滑落——和直接往下跳也没什么区别,基本上就是死路一条。
侥幸生还不是没有可能,还有人从十几楼掉下来安然无恙的呢。只是从近阶段遇到的事情来看,陆攸实在无法相信自己的运气。而且……哪怕没有死,连受伤都没有,以人类的行动速度,他能及时逃到怪物触及不到的地方去吗?能寻找到救援吗?甚至于——救援的人来了,会反而被怪物杀掉吗?
陆攸感到血液正在涌上头顶,让他脑袋发胀,视野中的一切仿佛旋转起来。在被关在那个封闭房间里那段漫长难熬的时间里,唯一能让他保持精神稳定、不至于轻易疯掉的事情,就是思考要怎样逃跑。哪怕只是反复地想着打开门、走出去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都能让他获得某种心理安慰。
然而这一刻他站在窗前,面对着这条自由的道路,心脏在剧烈跳动中隐隐作痛,却因恐惧而无法行动,察觉到自己正下意识地寻找着放弃的借口……这是他过于软弱吗?还是能被称为理智?陆攸只知道,无论那些借口的本意是什么,终究是迫使他面对了一个之前刻意避免去想的真相——逃走或许是不可能的。
即使这一次能够从怪物的身边逃离,回到正常的生活之中,陆攸也不知道怎么做才能避免再次被找到。怪物会追逐着他,重新抓住他,再一次地将他关进笼子里——
除非有一天,怪物放弃了对他的那种难以理解的执念——主动地放过他。
或者是……他们之中,有一方死去……
陆攸深吸了一口气,直起身从楼底收回了视线,心里感到一阵茫然。他在血液逆流的眩晕中往后退了一步,一脚踩到了什么细小尖锐的东西上,痛得他低低地“啊”了一声,这才想起地面上还散落着破碎的玻璃渣。他连抽气都不敢大声,努力维持住平衡单脚跳开几步,远离了那块“暗藏杀机”的地方,才忍着痛去察看脚底受伤的情况,拿下了一小块沾着血迹的小碎片——幸好,伤口不算深,虽然还是有血流了出来。
手掌上的伤口还没止血,又把脚弄伤了,他都还没正式开始逃跑,真是出师未捷身先死。陆攸脸色惨白,额角渗出了一点细汗,他试了试衣服和床单的坚韧程度,放弃了撕下几根布条来包扎伤口的打算。这被割伤的疼痛,却让陆攸又想起了将瓷碗摔碎时打算尝试的威胁计划,看到床单里裹着一片形状狭长的玻璃碎片,咬牙踮着脚避开伤口,一瘸一拐地走了过去,将碎片捡起来握在了手中。
被侵蚀过的玻璃又薄又脆,除了能在猝不及防之下将皮肤划出一道口子,并没有多少杀伤力。就算是一把真正的刀子,恐怕也无法改变陆攸此刻无处可逃的境况。不过手里握着“武器”,多少还是给了陆攸一点安全感,他定了定神,怀着对时间流逝的恐惧转头看了一眼门口:外面依旧没有任何动静,看守者好像很放心将一个“昏迷”的人独自留在房间里,一时半会不准备回来了。
希望如此。陆攸想着,然后猛然意识到了另一条他本该更早尝试的逃生路线。
都是看到久违的阳光过于激动,后来那只不明生物又飘了过来……或许还要加上对那只怪物的本能畏惧,让他下意识避开了相同的路线——他居然只想着从窗口逃脱,忘了去试试房门!
那两个脚步声出门之后,好像没有上锁的声音。被某种紧迫感催促着做出行动,陆攸毫不犹豫地决定过去试试。他拖着脚步往门口走去,起初牵动伤口,痛得膝弯都在颤抖发软,但等几步过后伤口开始麻木、或者是适应了疼痛之后,陆攸的脚步开始加快,最后几步几乎是小跑着来到了门前。
这个房间的地面上铺着白色的瓷砖,凉意在每一次接触时从脚底往上侵入。一连串细碎血迹沾在光滑的瓷砖面上,仿佛麻雀走过雪地时小小的足印。本该是争分夺秒的时候,陆攸却在门口顿住了,他手心里全是冷汗,刺激得伤口一阵阵抽动,他注视着面前这扇丝毫看不出异常的木门,感觉好像浑身浸没在水下,明明周围一点声音都没有,耳中却充斥着沉重的轰鸣——几秒钟后,他猛地伸出手,按在了房门的把手上。
压下把手的过程没有遇到任何阻碍,直到转到极限时发出的很轻的“咔”的一声。
门真的没有上锁……
陆攸微微喘息起来,这才发觉自己之前已经屏住了呼吸。他脑子里像有一柄大锤在连续不断地敲击,敲得他眼冒金星,身子都要摇晃起来。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就很简单了,只要推开门,走出去——
就算最后还是会被抓回来,这一次他也不会放弃逃走。开门,走出去,走到禁锢他的房间外面,哪怕是几秒钟的自由也好……
但陆攸始终只是维持着将手按在门把上的姿势,就再也没有之后的动作了。唯独视线慢慢地向下移动,落到了下方的地面:沿着房门底下的缝隙,有一道浅浅的灰色的影子。
影子一动不动,门外也没有传来声音。可是某种战栗却正在从身体内部涌现出来,如同吹在后脖子的冷风,让他不自觉地开始发抖,连带着门把也在手掌底下轻轻颤动起来。锁的内部发出了轻细的
“咔哒咔哒”的声音,听起来就像牙齿在惊恐中打架。
陆攸又闻到了那股属于水生物的、湿润的腥气。沾染在他身上的,他口中尝到过的,他想起了那半片最后没有留意丢在了哪里的漆黑的鳞,或许就在无意间被他吞咽了下去,已经如同一粒种子在他体内扎根。那味道始终存在在房间里,就像怪物窥视的目光……顽固地浸入到他的皮肤深处,已经无法再清洗干净。
此时此刻,陆攸分不清这气味是紧张导致的幻觉,还是真的在从房门缝隙渗入。但他却像被训练出了条件反射一样,已经再度感到了那种压迫在皮肤上的冰冷而光滑、充满力量的感觉。
他突然想到,那只不知为何会在房间里的“幽灵”……会选择从窗口离开,只是因为距离上的接近吗?还是它只能够溶蚀玻璃,对房门的木质却无可奈何,也无法从狭窄的门缝挤出去?
亦或是……畏惧着门外的什么……
陆攸很慢很慢地放轻了手上的力道,让被压下的门把一点点回归到原位。好像光线被遮住了,门缝底下的阴影变成了漆黑的颜色,影子开始扩散,如同一滩墨水往房间内渗入。陆攸向后退去,一步一步,手掌和脚底的疼痛都感觉不到了,他死死地盯着房门把手的位置,他后退的身影扭曲地映照在那洁净反光的银色金属上面。
门把手缓慢地转动起来——
陆攸扭头就跑。吧嗒吧嗒,赤足踏在瓷砖地上的声音有种近乎清脆的质感,他冲过房间,被踢到的玻璃碎片远远地滑开,几乎刹车不及撞到窗框边。视野一片模糊,不知何时开始涌出的泪水湿润了眼睛,陆攸将一路紧攥在手里的玻璃片按在手掌底下,以他自己都要觉得意外的速度,手脚并用地爬上了窗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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