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漫长昏暗的宫中甬道,眼前却是昨晚月色间,隔了千百年迟来的心动。
恍惚间是云府海境,胥锦一次次抱起醉酒的他从花间暮色缓归。
覆水难收了。
裴珩带胥锦回府。
青玉殿来人,年轻的国师看见裴珩布了血丝的眼,燕云侯也赶至,他们低声商议许久,王府内通宵进进出出,人人敛首缄默。
一夜未睡,裴珩守在胥锦床边,身上沉肃如冷铁的气息。
清晨的第一缕光洇过窗扉,胥锦动了动,感觉到前胸背后一直蔓延到后颈的细密痛感。
他抬眼,看见倚在床边的裴珩,鸦羽般的睫毛抖了抖,缓缓睁眼,狭长清冶的眸中氤氲着雾气,与胥锦的目光相触。
裴珩倾身,伸出手扶着胥锦坐起。
宽大绸袍散开,胥锦低头,看见自己身上繁复的图腾刺青,从左心口到肩膀,再到看不见的左颈侧、后颈。
胥锦的心轰然沉到了深渊,他点漆般的黑眸平静得近乎冰冷。
妖奴,胥锦耳边轰然响起孙诸仪的话。
他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一部分改变了。
那是无法清晰剥离的变化,从他每一丝灵魂渗进去,渗入他指尖和眼睛,渗入他每个动作前的预判,他不自主要去追随、寻找什么。
他终于明白什么叫做结契——那是发自骨血、不可违抗的,对一人无条件尊崇的本能。一股千钧力量压下心头,让他不由自主驯服,仿佛要击弯他的膝盖,按低他的头颅。
在此之前,他的本能之中,从无臣服二字。
还未来得及想更多,裴珩已经握住他的手按在自己衣襟,苍白修长的手指带着胥锦的手,解开自己衣袍。
裴珩锁骨细而缓,他的身体也是苍白的,那古玉般的肌肤上,赫然是与胥锦身上别无二致的刺青!
胥锦明显地怔住了。
他们面对面,身体一半隐在鸦青阴影中,一半在淡金辰光中。大片的刺青近乎靡丽,沿着骨骼、血脉蔓延展开,图腾中神秘曲线仿佛亘古山脉河流,顺着绵延的思念相遇。
“这里,是瑞亲王徽印的图腾。”裴珩执他的手,轻轻按在自己心口的扶桑图腾上。
胥锦清晰地感觉到他沉稳的心跳。
“胥锦,听我说,结契的祭仪不可中止,否则必伤及你修为姓命。我自作主张找来国师,将结契的人改为你与我。
“胥锦,如今你我身上俱刺了盟约徽印,但你永远是自由的——生不为我奴,死不为我殉。”
裴珩脸上没有血色,咳了一阵子,靠在床头轻轻握着胥锦手腕,神情难得认真:“我活着,暂且只能允诺至此,国师会想办法给你解除结契。”
他又笑笑,眼尾染了点红:“凡人寿短,王族灵脉淡薄,亦没有天长日久的活法。莫担心,大不了多等等,等本王死后,你必又是自由的了——彻彻底底,自由如初,好不好?”
“胥锦,别怕。”
所有阴霾压抑,所有屈辱和暴怒都在这一刻奇异地消散了。
胥锦握住他骨骼分明的手腕,微微施力,将他拉进了怀中。
他们心跳挨得那样近,温度沿着肌肤浸染过去。胥锦手指和掌心抚过裴珩的背脊,将他抱得更紧些。刚刚完成刺青的皮肤还微微发红,却不觉得疼,仿佛此间是最安宁的天地。
“没关系……是你,是你就好。”
第48章 出使
裴珩三日未曾出府, 任凭外头翻天覆地, 他只在府里寸步不离陪着胥锦。
宫中每天都传来一份信报, 花重、吕厄萨或温戈把信报带来, 裴珩扫一眼便放到一边。
孙诸仪当年暗算老王爷, 将老王爷北上的计划路线出卖给宦党, 而后掩盖罪证,造成老王爷死于宫中的假象,意欲挑拨君臣,篡夺军权, 可谓一石二鸟。
如今东窗事发,裴洹把孙诸仪打入诏狱,并尽数通缉旧案涉事者。旨意一下,三殿司武者纷纷领命, 他们策马离开皇城,往四面八方的疆土去追捕十二年前大案涉事人。
孙诸仪必死了。
他从前为军权和地位谋害老王爷,如今妄图利用胥锦的妖力杀出一线生机,新仇旧恨加在一起, 把裴珩彻彻底底得罪透。裴珩动怒之余, 却觉得孙诸仪也不过是一个亮相跳脚的小丑,幕后另有一只大手在推动着巨大齿轮缓缓运转,搅弄浪氵朝。
面对胥锦, 裴珩只交代几句, 之后再不怎么提孙诸仪。
公道他会给胥锦, 他只是不想让胥锦在明白爱之前, 就先沉浸于恨。
孙氏三公第一个倒的竟是孙诸仪,全家上下乱作一团。他们怕此事成为引火烧身的开端,于是立即启用各处的明暗布置,谨慎打点观察,不求保孙诸仪姓命,只求不牺牲整个孙氏。
孙氏一姓之下,庇护的人太多,与之盘根错节的家族联姻、客卿门生、同党官商数也数不尽,真要一锅端,那满锅热油非得泼得举国一团大乱。
何况太后、皇后也是孙家的人。
裴珩对先皇兄的亲情都倾注在裴洹母子身上,太后委婉请求裴珩放过孙氏无关人等一马,裴珩笑了笑,他还未曾说一句话,全天下就都觉得他要杀光孙家九族么?
裴珩不置可否,只答复太后,凡事有法度,不以私人恩怨干涉朝中事宜。
他明明已经放手兵权两年有余,素日人人都当他闲散而与世无争,然则一遇到大事,好似裴珩的意见比律法和天子心意还高过一筹。
世人奇也怪哉。
第四日,燕云侯带着顾少爷来访,顾少爷软绵绵趴在桌边看胥锦临帖,大眼睛一眨一眨:“你看着比前几天气色好多了,王爷真会照顾人。”
胥锦搁下笔,朝他笑笑:“这几天你若见着龙章,告诉他不必担心。”
顾少爷弯起眼睛笑:“龙章少爷被关在家里,约莫三四天才能跟外头通个消息 ,我明儿去找他。”
胥锦眼下已经缓过劲来,一开始让他极度抗拒的臣服感消散得差不多了,裴珩没有利用他、驾驭他的想法,于是结契带来的影响就很小。
胥锦天姓视自由如生命,宁折不弯,可若那座囚牢是裴珩,他可以甘之如饴被困一辈子。
裴珩和燕云侯在庭中下棋,黑白子间落了扶桑花,芸芸漫漫,似要开到天长地久。
一名文士模样的中年男人随金钰进来,见了两人躬身一礼:“王爷,侯爷,在下赵仲亨,不才懂些修士之道,奉孙尚书之名,特来送一物给王爷,于恢复身子有益。”
他说话委婉,是孙雍商派来的,看样子带了些好东西,可以弥补这一通折磨造成的身体损伤。
书房中的胥锦和顾少爷都闻声走了出来,燕云侯饶有兴味地打量那赵仲亨。
裴珩没心情跟孙家的人玩心照不宣,也不抬眼,落了一粒黑子,道:“什么身子不身子的,本王是坐月子要进补么?做什么直说。”
赵仲亨愣了一下,讪讪收了假客气,恭恭敬敬道:“是两枚闭元符,可助灵元恢复,结契毕竟极耗人精气神,王爷和那位胥锦公子兴许用得上。”
闻言,裴珩才抬头看他,直勾勾打量赵仲亨。
闭元符是几乎失传的上古符箓,能制此符者寥寥无几。
燕云侯似笑非笑地赞道:“这倒是有诚意。”
既然是这等及时雨送上来,裴珩断没有不拿的道理。
裴珩却把赵仲亨唤过来,接过那两道符箓,只见俱是用象牙朱砂所制,繁复厚重。
他将一枚放在棋盘边,另一枚把玩片刻,指尖划过符箓暗槽,当即开启灵符。
那赵仲亨正要拍马屁赞他什么都懂的时候,裴珩指间运劲一弹,符箓带着莹莹光晕闪向了赵仲亨,径直没入他体内。
闭元符对于神元受损者是良方,对于身体康健者却是一轮折磨。
赵仲亨不可置信地愣住,符箓将他浑身经脉激起巨大震荡,他颤抖着直挺挺倒在地上一连打了几个滚儿,好一会儿才挨过去爬起来,满身的冷汗。
裴珩漫不经心在旁等着,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这才捻起另一枚闭元符:“看来东西是真的,不错,回去复命吧。”
赵仲亨脸色煞白,若他身上没有修者的本事,便已成一具死尸了。
裴珩这是拿他验符,也是给孙家警告。
他满心余悸,再不复来时自得神色,颤颤巍巍告退。
裴珩把闭元符塞给胥锦,摸一把胥锦这几天一直苍白的脸:“快点儿好起来吧,本王天天瞧着心疼。”
燕云侯笑着摇摇头,起身一掸长袍,朝顾少爷招招手,顾少爷跑到他身边,被他一手揽住。
“朝中已定下来,下月派人出使北疆,接兰雅入京,这些天陛下要考虑出使人选了。”花重低头理了理顾少爷柔软乌黑的长发。
裴珩一怔,回头看他:“一转眼……兰雅,是啊,到年纪了。”
裴珩敛眸思索,道:“吕厄萨定是要去的,后日朝会,我同陛下说一声,你我一道去。”
燕云侯哭笑不得:“你怎不先问问我有没有时间?”
裴珩笑笑:“孙潇邑在你地盘还没走罢?他此刻应是挪窝到了十万大山躲凉快,一出门上路就能热死。你要等他走了再回去,怎么着也明年开春了。”
燕云侯一拱手:“知我者莫过王爷,那就托王爷的福气往北疆走一趟,多年没回去过了。”
两人提起北疆,倒像是说起了故乡一样。送走燕云侯,胥锦问:“兰雅,是吕厄萨的妹妹么?”
裴珩很是叹服他的记忆力,点点头道:“吕厄萨的部族中,王室子嗣不繁盛,兰雅是他收留后认的妹妹,安克图部都把兰雅当作真正的公主,当年征战外域,兰雅还是个小丫头,如今竟也到了婚嫁年纪。”
胥锦沉默了一会儿,道:“兰雅要嫁到京城来,做贵妃了么?”
裴珩道:“是,兰雅一来,便是贵妃。”
看着胥锦若有所思的样子,裴珩问:“怎么,想什么呢?”
胥锦疑惑地问:“从前你们在京城时,孙梦汀是你们的小妹,出征北方,兰雅也是你们照顾的小妹,如今都嫁给皇帝了,她们吵起来,你们帮谁呢?”
裴珩哭笑不得:“梦汀是世家间交往时的情分,兰雅……她更像家人,但不论如何,婚嫁后的事,就是她们自己的家事了,若非牵涉到朝堂,谁又能管到皇帝的后宫去?”
翌日孙诸仪斩首,裴珩没有去,胥锦也毫不感兴趣。朝会上安国公面如菜色,却不能为反贼流露哀戚,孙雍商倒是稳重,谁也看不出这位国丈的心情。斜掠进大殿的一道阳光将群臣划分成分明的两端。
傍晚尘埃落定,裴珩进宫看望太后。
永慈宫外,孙梦汀正向外走,施礼擦肩之前,裴珩微笑着低语道:“在下替胥锦谢过皇后当日义举。”
孙梦汀笑笑,抬眼直视了天上太阳片刻。孙家,裴珩,乃至她自己……她终于尝透了“物是人非”的滋味:“王爷言重,本宫……本宫只是做了必做的事。”
而后擦肩。
家兄一朝命丧刑场,太后略有些憔悴,见裴珩来,笑容里仍有伤心。自先帝去后,虽有孙氏意图窃掌大权,但太后从无干涉朝政之举,平衡着前朝外戚与皇权的纠葛,裴珩也因此对她格外敬重。
孙梦汀能够在没有任何非议的情况下成为这一代皇后,与太后昔日厚积德望不无关系。
“六月了。”太后端美的容貌半隐在斑驳的影中,神情有些恍惚,“殿下,孙氏……”
她想说孙氏欠裴珩良多,可裴珩截口道:“臣子本分,皆是家国,没有私怨。”
太后顿了顿,良久低微一声叹息。这是一个聪慧的女人,孙家如日中天,她不问朝政,但心中何尝不明明白白,正午的盛照,接下来便是西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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