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嵘坐在他身旁眼观鼻鼻观心,上回王述之与永康王谈了些什么自己并未多问,不过如今看来,这一出倒有些像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想必是王述之提出来的,便道:“丞相当时说了这计谋之后,永康王即刻便答应了么?”
王述之侧眸看着他,兴味盎然:“你怎知不是永康王的幕僚提出来的?”
司马嵘笑了笑:“属下以为丞相还记恨着上回遇刺一事,有心以牙还牙。”
“嗯。”王述之笑起来,又道,“永康王应得可是毫不犹豫,我以前倒真是小瞧了他。”
司马嵘眸色沉了沉,他自己是恨不得太子死个彻底,不仅仅因为立场,更因为多年积攒下来的仇恨,可永康王与太子并无私怨,又是亲伯侄,说到底不过是为了一个皇位,想要对付太子可以有许多法子,如今却选择了这么狠辣的手段,不免叫人心生警惕。
“永康王再能干,也不见得会成为明君。”司马嵘抬眼,淡淡道,“丞相可曾后悔选择他?”
王述之勾起唇角:“谁说我选他了?”
司马嵘面露诧异。
王述之摇头而笑:“半斤八两罢了,谁继承皇位,有什么差别?太子一心与我王氏作对,我自然要将他扳倒,至于其他人,只要他们不整日盯着我身后的家族,我助他保住江山又如何?”
司马嵘垂眸沉默片刻:“琅琊王氏位高权重,换成谁都不会放心,丞相难道指望一辈子与皇帝共拥江山么?”
王述之微挑眉梢,讶异地看着他:“晏清何出此言?”
司马嵘顿了顿:“属下妄议了,丞相恕罪。”
王述之“噗”一声笑起来,握住他摆在膝上的手:“坐得这么端正,说话又如此刻板,你真是十七岁……哦不,十八岁的少年郎么?”
司马嵘垂眸盯着自己被握住的手,心头滋味难辨。
王述之笑道:“君臣相得谈何容易?我王氏并无逾越之心,可皇帝不见得这么想。”
司马嵘弯了弯唇角,低垂的黑眸中却滑过一丝冷意:“丞相所言极是,只是丞相别忘了,王氏不止丞相一人。”
王述之笑意顿了顿,抬手将他的脸捧起来,目光深深地看着他:“晏清,你今日……”
“咄咄——”外面忽然响起敲门声。
王述之愣了一下,有些无奈地收回手,扬声道:“进来。”
裴亮推开门大步而入:“丞相,太子被救了!”
司马嵘一听,顿时蹙眉。
王述之拂袖起身,不慌不忙道:“太子不通水性,江面又甚宽,看着风平浪静,底下暗流却不小,他竟然如此轻易就脱身了?”
“是,探子回报,与他一同落水的护卫中,有人尚且清醒,将他从马车内拽出来,虽很快晕过去,却顺流而下,被江边农家给救了。”
“确定?”
“属下确定。”
第四十章
王述之问清楚太子所在,转身走到一旁,盯着悬挂在墙上的地图看了片刻,目光落在一片林子处,笑起来:“若他们明日一早便动身,且不改道的话,入夜后定是在这林子里歇息。”
裴亮跟过去看了看,面露疑惑:“若他们动身迟了,或是改了道呢?”
“不会,太子性子急躁,出了这么大的意外,无处发泄愤懑,必定急着赶赴永康县,怎么会在路上多耽搁?更何况,他也没那份先见之明,就算猜到落水乃人为所致,也不会料到还有后招,好端端绕远路做什么?”
裴亮听得连连点头,又问:“那丞相的意思,是需要属下派人去林中埋伏么?”
“不妥,此事不必我们出力,交给永康王便是。”王述之蹙眉摇了摇头,“不过埋伏围攻容易惹祸上身,不妨半夜将他们周围的林子草木点了,叫他们查不出证据来,横看竖看又是一出意外才好。”
裴亮听得大吃一惊:“林子点了?这林子可不小,火势起来的话恐怕要将整片山给烧了,那还得了?”
“放心,烧不着。”王述之笑了笑,回头走到司马嵘身边,“晏清快替我写一封信,稍后我叫人送去永康王府。”
“是。”
浮桥上断裂的木板已经连夜换新,太子被救后又折腾了许久才悠悠转醒,惊魂未定间不敢再走那浮桥过,便带着大队人马一趟趟地乘渡船过江。
过江后行了一整日的路,太子面孔苍白,显然是落水伤了身子,又没了马车,坐在光秃秃的马背上只能用几层厚厚的衣裳将自己裹紧,时不时便要打一连串喷嚏,到傍晚时分实在撑不住了,差点一头栽倒,连忙喊停。
此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唯有前面不远处的山坡上有一片林子,太子瓮声吩咐道:“林子边上冷,我们往中间走走,说不定能避避风。”
众人领命,往里探寻一番,找到林子较密之处停下,在中间空地上垒起高高的柴火堆,又煮了姜茶给他驱寒。
天色渐黑,林子里慢慢沉寂下来,众人坐成一圈,将太子、于俊达等人围在中间,因南方的山林不大有猛兽出没,便安心地东倒西歪陷入梦境,鼾声迭起。
太子锦衣玉食惯了,何曾遭过这种幕天席地的罪,昏昏沉沉间时而觉得这次的确是意外,时而又觉得是有人刻意为之,奈何看不出什么端倪来,不由心中烦闷、咬牙切齿,最后也不知迷糊了多久,终于靠在一棵半人粗的树干上睡去。
夜里有些凉风,林子周围轻微的沙沙声响掩盖了不远处极细小的动静。
一道火光贴着地面亮起,迅速绕着这一群人划出一道火圈,火圈接触到附近的草木,腾一下燃烧起来,且顺着高大的数木与成片的草地,越烧越旺。
“不好!起火了!”一道惊慌的喊声在夜色中乍响,所有人都惊醒过来,顿时乱作一团。
太子迷迷糊糊睁开眼,看清面前的形势,顿时惊得面如菜色,一时六神无主,不知该如何是好,跳起来急急喊道:“马!马呢!”
马为稀缺之物,带得并不多,此时因受到惊吓正拼命地挣脱,一旦被人松了绳索,立刻就撒开蹄子乱闯着往外冲,几匹胆小的犹豫之下让人牵住,看到别的马冲出去,也跟着跑向火圈,将拉着绳子的人拖得拽倒在地,迅速淹没在火势中。
火烧起来没多久,却势头越来越旺,太子瞪大的双眼中满是惊恐:“灭火!快灭火!”
傍晚埋锅造饭倒是打了不少水来,可当时已经用光了,此时众人找不到水源,急得满头大汗,只好冲到边上用脚踩,一不小心引火烧身,忙迅速将衣裳脱下来,抓在手中往火上拍打,却是一阵徒劳。
于俊达深吸口气,冷静下来,扬声道:“都给我过来!”
太子一惊:“过来做什么!火势越来越大,再不扑灭就烧过来了!”
于俊达顾不得解释,指指摆在中间的锅:“都过来小解!”
众人听得一愣,也顾不得多想,全都围上来,对着这口两个时辰前还用来做饭的锅便开始解衣带,不过有些人原本就吓得快要尿裤子,有些人却吓得死活尿不出,一阵稀稀拉拉的水声,换了几拨人,最终还是将一口锅给填满了。
于俊达动手将太子的衣裳扒拉下来,顾不得他惊怒交加的呵斥,干净利落地扔进气味刺鼻的锅中,快速抖了抖又拎起来,给太子兜头罩下。
太子再次面色大变,正要张口大骂,就让他推了个趔趄:“殿下快出去!再晚就来不及了!”说着自己也脱了衣裳扔进锅内。
众人见到有一丝生机,全都面露喜色,不少手中还拽着早已脱下来灭火的衣裳,行动起来比于俊达还快,争先恐后地往锅中扔衣裳,你推我搡、互相争夺,再次乱作一团。
太子若是死了,他们一个都活不成,自然齐心协力救太子;而太子若是有机会逃出生天,他们便只顾着自己了,哪里还管他人的死活。
太子虽落了水身子虚得厉害,可面对鬼门关,平白添了不少力气,当即就面色难看地捂起口鼻,另一手将衣裳裹紧,眯着眼狠狠一咬牙,不要命似的往前冲,很快就被一阵热浪席卷,顿时呛得咳起来,脚下却不停,又差点撞到一棵燃烧的树上,急忙闪身避过,总算有惊无险地突破重围。
正要松口气时,背后忽地一烫,太子回头看身上着了火,惊得魂飞魄散,又见林子里的火势不停地往外扩,正朝自己蔓延过来,急忙趔趔趄趄地扑到地上打滚,滚了几圈终于离火远了些,忙面无人色地爬起来,刚准备抹把脸,却闻到手心一股骚味,顿时臭了脸色,一脸嫌恶地将裹在身上的衣裳甩开。
接着又不断有人冲出来,同样带着一身的火,滚了几滚后利索地爬起来,带着太子迅速撤离,一直跑到林子外面较为安全处才停下来,一转头见于俊达也顺利逃出,太子稍稍松了口气。
林中传来惊恐凄厉的惨叫,听的人头皮发紧,太子目光阴沉地盯着面前的熊熊大火,原本以为这场火至少要烧到天明,没想到却很快就歇了下来,回头一数,竟少了半数人,不由暴跳如雷。
接连两次发生意外,傻子都觉得有问题了,太子沉着脸,嗓音干哑,咬牙切齿:“一定是王述之!”
于俊达面露迟疑:“不见得罢……”
“不是他还能是谁!”太子怒不可遏,“上回没将他杀死,这回他就报复过来了!”
于俊达原本言外之意是太子树敌不少,无凭无据就一口咬定王述之所为,不大妥当,可又听说太子曾派人行刺过人家,顿时就吐不出话来了。
天亮之际,太子命人去林子里仔细查探,自己则因为两次遭难,脑袋开始昏昏沉沉。
过了半晌,查探的人回来禀报消息:“回太子殿下,林中有一圈树被人砍了,昨夜着的火正是烧到那些树桩处才停下来的。”
太子睁开眼,目光有些涣散,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脸色顿时变得极为难看,横眉怒骂:“这必然不是意外了!王述之真是好大的狗胆!待我登基为帝,头一个便将他王氏诛灭九族!”
于俊达听得冷汗淋漓,皇帝还在,太子便喊着登基,他们这些人想不装聋作哑都不行,可即便太子登基做了皇帝,没有合适的罪名,也是不能将王氏灭族的,哪怕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那也要看看手握重兵的大司马愿不愿意。
于俊达听着太子的骂骂咧咧,一声都不敢吭。
太子骂完后只觉得天旋地转,抬手想拍拍脑袋,却闻到衣袖上一阵尿骚味,面色骤黑。
为了逃命,他们带出来的一应物什都被火烧得干干净净,如今别说多余的衣裳,吃的喝的都成问题,算算离永康县不远了,太子头重脚轻地让人扶着站起来,冷声道:“走!”
太子先是从水里被救,后又从火中逃生,竟然命大如此,这下子别说永康王面色不好,就连王述之也笑不出来了。
虽然他们抓不出证据,可此事彼此心知肚明,原本两方就私怨已深,倒是不怕再添几笔仇恨,可没有彻底结果太子的性命,终究算是白折腾一场,叫人心中不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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