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孤注掷温柔 作者:阿堵(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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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归……”
“大哥!是我!我在这里!”子归扑到床边,抓住子释的手,“大哥……你、你生病了么?”
“胡说什么呢?难道大半夜的还不许人睡觉?”子释说着便要起身,一下却没能撑起来。直到靠坐在长生怀中,才瞅着妹妹笑:“真的是子归啊……站起来给大哥看看——好像又长高了呢。一直在等你,怎么才来?”
“路上……耽误了……”
“看这满身的灰,跟个假小子似的……一路奔波,累了吧?”
子归忍着泪,默默摇头。
她想:大哥连我为何耽误了都不提,只问累不累。
大哥,你知不知道——
我听说议和使者竟然是你,日日提心吊胆,只恨□乏术;阿文阿章突然出现,吓得我弓箭都掉在地上;他二人告诉我的消息,怎么想怎么不能相信。我在云头关城楼上坐了一整夜,才下定决心来见你——无论如何,既然大哥在那里,我就一定要去亲眼看一看,亲口问一问。
走到半路,到处都是谣言,说议和成功的,京畿失守的,西京投降的……什么都有,我折回去跑了半日,又停下来想了半日,发现心里最盼望的,还是要听大哥怎么说。
可是……当我跟着阿文阿章赶到广丰郡,随同领路的西戎士兵穿过隧道,从岐山南面出来,遥望西京方向,心……一下子……冷得像冰一样……
大哥,我有好多话要问你,好多事等你解释——
然而,此时此刻,久别重逢,面对大哥苍白憔悴的面孔,温和关切的笑容,子归发现,自己一句话也问不出口。
子释似乎完全没注意到妹妹表情,兀自絮叨着:“……小歌小曲也跟你来了?那可好。子周大概也快到了,你先歇歇,等他也来了,咱们再好好说话……”
眼前渐渐模糊,声音越来越低。一直以来,弟弟那头更操心的是心理健康,妹妹这头更忧虑的却是人身安全。此刻终于看见子归平安出现,短暂的亢奋状态过去,精力明显不济。什么家国恩怨个人心结,哪里还提得起劲头料理?无论如何,来了就好。
子归感觉大哥冰凉的手一点点无力低垂,下意识的交到长生掌中,语声轻颤:“大哥的手……怎么这么凉……”
“没事,有点累而已。昨天前天没睡好……蜀州除了官道,就没有能走的路,真是……”子释回应着妹妹,终于陷入昏沉。
长生抱着他,原本种种策略计较,考虑双胞胎到达之后如何劝服,这一刻,忽然失去了所有耐性。
将子释胳膊塞到薄被里,头也不抬:“子归,有什么话,等明天子周到了,一块儿跟我说罢。”
一只手跟进被子,掌心贴到脐下,替他捂住丹田。接着道:“只有一点,你记着,你们两个,都长大了,别叫大哥再为你们操心。”
另一只手往下放,落到枕头上,结束谈话:“去吧。”
子归看见大哥沉沉深眠,安憩在那一方小小的港湾里。不提防鼻子一酸,泪水满腮。
眼前这场景,明明从未目睹,却好似昔日重现。除了难过,还是难过。
此情此景——大哥怎么想,已不必再问。
她一步步退到门口,望着那个沉默的背影,喉头哽咽,咬牙质问:“怎么能……这样?顾……长生,你……怎么……能……这样?”
往昔岁月一幕幕从眼前闪现:彤城、楚州、封兰关、西京……逃亡、离别、认亲、打仗……那月色下孤独的身影,那暗夜里惊悚的笑声,那繁华中无言的踯躅,那屈辱后绝望的抗争,那残阳下流淌的鲜血,那关楼前堆叠的尸身……
因为这个人,一切,都失去了本来面目。过去、现在、未来,全部变得如此苦涩。
然而,多少怨与恨,却因他怀里那个人,尽数化作反噬心魔。
“你叫子周和我……还能跟你……说什么?你叫我们……跟你……说什么?!……”
子归陡然转身,在自己崩溃之前,狂奔而出。
七月初七早晨,最先得到的,是追击小组传回来的情报。
“……我们按照殿下指示,一路往东,一路往南,结果南边这组发现了对方踪迹。要不是地形太复杂,又有人布疑阵,差点就抓住了……”
“现在往哪儿逃了?”
“之前在北边,后来又折向西边,他们几个怕是快追到盘曲关了。离西京越来越近,看那意思,竟像是要逃进城去……”
“进城?”算算时间,哪怕他这会儿已经进了城,也为之晚矣,无济于事。
哼!如此胆色(或者应该倒过来:色胆?),是太执着呢,还是太愚蠢?
长生握住刀柄:既然如此——只怕你不来。来了就好。
紧接着,亲卫报庄大人、倪将军回来了。
长生问:“有锦夏朝廷的人跟着没有?”
传信的亲卫道:“有。全捆着呢。统领说,本来夜里就该到,结果有人中途逃跑,追了一回,才耽误到现在。”
“中途逃跑?”
“说是其中为头的那个十分警觉,走到坨口关发现方向不对,偷空抢了马匹就跑,到底让统领给抓了回来。干脆全绑死了……”
长生揉揉额头:这俩徒弟,本事好大。果然翅膀硬了……子周被绑到这彻底落入敌手的锐健营,不知会是什么反应……想到即将面对的会见,一时竟抬不动腿。
走进议事厅,庄令辰和倪俭行礼:“殿下。”
锦夏方面其他随从都另外关着,二人单把小舅子大人请到此处等候王爷。虽然不愿过分得罪,但对方遭到捆绑看押后,一路喝骂不休,只好连嘴一并堵上。不敢让人家跪着——当然,秘书侍郎大人膝盖硬得很,也不可能给蛮夷下跪——于是便任由他气哼哼雄赳赳立在那里。
自从坨口关前逃跑未遂,子周心中又惊又恨。等到望见执明卫大营辕门外尽是西戎兵往来游弋,肝胆几乎都要爆裂。这是什么样的城府和手段?伪装议和短短数日,已经瞒天过海兵临城下,叫西京糊里糊涂做了瓮中之鳖、釜中之鱼。
这西戎二皇子靖北王符生,端的好阴险!好狠毒!好奸诈!
他被惊骇愤怒冲昏了头脑,忘了去想对方何必多此一举,特地把自己骗到这里。见那传说中的靖北王进来,满眼睛都是血光瞪过去。
不料对面这死敌仇家居然一脸和气瞅着自己。
有点眼熟。
继续瞪。
“子周。”长生一伸手,把塞在他嘴里的布团扯出来。
声音也熟。
再继续瞪。
“你答应不乱跑,我便给你松绑。”
连说话的口气都这么熟!
长生走近他,伸手去解绳子。
子周猛地后退,眼睛死死瞪住,满脸无法置信。嘴唇茫然动了动,嗓子却如同哑了一般,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长生望着面前的年轻人:眉目俊朗,高大挺拔,个子都快赶上自己了。官服撕破了好几处,神气却骄傲得不得了。说来也怪,同样款式的衣裳,穿在哥哥身上满是风流,穿在弟弟身上就只觉肃重。
他心中记得的,还是那个少年老成的小书呆子。瞧见子周这副模样,有些感慨,又有些莫名其妙的觉得想笑。
到底叹口气:“子周,你听我说——”
突然“哐当”声响,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口。
子周转头,看清来人,大惊:“子归!”
子归抬腿往里,卫兵架刀阻拦,被她一带一卸,眼花缭乱间,已经夺走了兵刃。正要群起而上,瞧见屋里王爷摆手,又退下了。
子归往厅堂内扫一眼,径直走过去,“嗖嗖”两下,刀光闪动,子周身上绳索尽断。扔给他一把刀,轻哼:“居然是被绑来的。丢人。”
听见这把脆嫩的声音,屋里屋外才确认是个姑娘。昨夜没和她打上交道的卫兵,纷纷伸长了脖子往里窥探。
庄令辰和倪俭把她打量一番,心知这位定是小姨子了。如此近看,果然漂亮,也好不泼辣!
子周却顾不上妹妹数落自己丢人,急问:“子归,你怎么在这里?”
“大哥叫我来……阿文阿章送的信,我就来了。”
“大哥……大哥在哪里?”
“大哥病了。”
“病了?大哥怎么会病了?!”
子归一夜辗转反侧,清早便跟着李文李章探看子释。另外那人不知去向,大哥却还没醒。只觉那张脸比起记忆中的印象,黯淡了不知多少,越瞧越怕,越瞧越慌。被子周这么一问,害怕与恐慌立刻化作满腔怨恨。
“哼!”煞气横眉,刀锋一指,“你问他!”
子周这时才从妹妹现身的惊愕回到第一个更大的惊愕。盯着面前那人,刹那间无数种情绪在心中翻搅,无数个念头在脑中爆炸,承受到极限,只觉再不发泄出来,那怒火恨意便要当场毁灭自己,狂吼一声,操刀猛劈。
长生疾退。无奈叹息:这俩好一致的反应,果然是双胞胎……一面偷空叮嘱:“倪俭,你们别管。”脚下后退,手上招架,看似只守不攻,却渐渐压住子周气势。子归见状,瞅准空档加入战阵。二对一,斗得难解难分。
长生退到门边:“出来打吧。正好看看这些年你俩长进多少。”
三人转战至厅外空地,一众亲卫要围拢来观摩,却被庄倪二人轰得远远的。庄令辰深知解铃还须系铃人,家庭矛盾最忌讳外人掺乎,拉着倪俭躲到门后,假装不存在。
双胞胎这两年一个在中枢运筹帷幄,一个在前线拼打冲杀,敌我阵营立场的概念愈加泾渭分明。而最近几个月,西戎二皇子靖北王符生,更是刻在心上的头号敌人。乍然直面,怎知眼前不共戴天大仇家,竟是昔日生死与共兄长伙伴!背负曾经的家仇国恨而来,眼看又添上了新的国仇家恨。守护的土地,奋斗的事业,爱戴的亲人,牺牲的战友……统统因之颠覆。感情上和理智上的双重打击,除了刀剑生死,似乎确实再没有第二种方式能够平息。
两人越打越恨,越恨越打,手底下渐渐急躁。
长生却越打越从容,越打越平和。打到后来,尽是喂招的路子,一举一动,清楚到位。明明看着不快,然而总能后发先至,恰到好处。
倪俭趴着门缝悄声感慨:“看见没有?言传身教,功夫这个东西,最要靠身教。殿下深得此中真意……”
庄令辰轻笑:“倪兄好福气,常得殿下身教……”
“殿下指点我和手下孩儿们,哪有这般好耐性?早掀翻不知几回了!唉,人比人,气死人啊……”
又看了一会儿,倪俭奇道:“咦,殿下翻来覆去,怎么就是那一套……”
——长生翻来覆去使的,正是当年入门时候,教给双胞胎的那套化腐朽为神奇的“伏虎刀法”。
三个人多年之后重新交手,做徒弟的再如何愤恨不甘,也挡不住感觉神经记忆的迅速回归。这一场架,但见人影带动光影,只闻刀声挟着风声,直打得情仇恩怨淋漓挥洒,酸甜苦辣五味翻腾。打得子周子归渐渐章法全无,不成套路,纯粹发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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