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孤注掷温柔 作者:阿堵(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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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样呢?
他有千般万般险恶的诅咒,千种万种怨毒的愤恨。但是他刚刚知道,他曾经差点死了,也许快要死了,说不定……已经死了。若非如此,皇帝又怎么可能放自己出牢?那些诅咒与愤恨,鞭子般反弹回来,一根根抽在身上。
他明明白白记得,做贼也好,做官也好,哪一桩快活,都不如搂着他快活。抱他快活。被他骂也快活,他不愿被自己抱偏偏变本加厉去抱的时候,最快活。
这么说,到底碰见他好,还是不碰见他好?
无论如何,他要死了。
一个声音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你有没有问过,他快不快活?
他快不快活?废话!我快活了,他自然快活……
傅楚卿觉得脑子有点不对。于是停下脚步呆呆站着,准备把刚才那个问题再想想。不防浮上心头的却是鲁长庚说的几句话:
“……那般好相貌,好学问,好脾气,从来只帮人,不害人,老天偏要叫他受这许多苦……少爷就是那天上星宿,到这凡间来打个滚,不如早些回去,好过平白遭罪……”
——他几时受苦了?我怎么不知道?
——他几时遭罪了?我怎么没看出来?
那个声音又冒了出来:只有你不知道。只有你看不出来。
傅楚卿愣了半晌,头顶一阵鸦噪,才发现不知不觉走到了城郊。正要转头认路,脑后“通”一声,立时仆地。
原来他在那酒肆中露了财,便叫两个小混混一路追上跟出城。这会儿四顾无人,又浑浑噩噩发呆,当即被人敲昏,劫走了包裹。
可怜傅大人平生只有抢人钱,几曾被人抢?半天之内,不断刷新人生记录。这时天色已暗,路上行人稀少,混混们把他拖到路边,一溜烟跑了。
半夜,噼里啪啦下起大雨来。
傅楚卿仰面躺在泥泞中。听得耳边霹雳震响,缓缓抬头。闪电划破天空,每一次都以为劈到了自己头上,结果却是没有。
轰隆雷鸣声里,半生往事浮现脑海。
从前傅大人鲜有这般文艺时刻,但是自从西京出逃流亡到楚州,再到独困地牢凄凉岁月,回忆过去渐渐变成生活中比重很大的一个部分。然而这一次似乎比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以往的回忆,多数场景他只看得清对方,看见对方做了什么。这一次却忽然看清自己——随着一道渐趋猛烈的闪电,他越来越清楚的看见自己做了什么。
当又一声炸雷震得脑袋嗡嗡发麻,强烈的闪电在空中瞬间结成绚烂巨网,傅楚卿猛抬头瞪住前方,随即颓然倒下。
——就是这么一刹那,他听见那个声音对自己说:不是你不该碰见他,实在是他不该碰见了你。
…………
等到再次睁开眼睛,身下吱呀吱呀轮轴转动,竟是躺在车上。有人给自己喂药,朦胧中看见一个圆流锃亮的光头。仿佛有人问话,于是张嘴回答,也不知到底说了什么。
睡睡醒醒,醒醒睡睡。当他终于真正恢复神志,从床上一惊而起。四面看看,房间不大,门窗却敞亮。室内简单朴素,墙上挂着佛像,地下摆着蒲团,分明是间僧房。
一个须眉皆白的老和尚进来,双手合十:“阿弥陀佛,施主病体见愈,可喜可贺。弟子们道是问过施主本人意愿,才自京都一路请回蜀州,未知确否?”
傅楚卿瞪大眼睛:“这里……是蜀州?”
老和尚点头:“此处乃蜀州普照寺。寺中弟子护送佛经前往京都,返回途中适逢施主病倒路旁,是以——”
傅楚卿盯着那老和尚看一阵,犹如见鬼般,声音都变了调:“你……是……归元……”
老和尚诧异:“老衲确是归元。”上下仔细端详他一番,微笑,“怪道总觉施主有些面善,原来是故人。”
仁和二年,六月底。
子释抬头望望,叹气:为什么上山总是比下山难呢?
擦把汗,继续。
偶尔遇见朝圣的牧民,三步一跪拜五步一叩首,他便靠边肃立,给人家让路。等人站起身,用西戎语彼此打过招呼,然后无比艳羡的目送他们远去的背影——这些人一路磕头,比他空身爬山速度还要快得多。
自从开春雪化,他就坚持每天爬山锻炼。起先往返四分之一山路,后来慢慢增加到一半、四分之三。现在通常清晨下山,到附近牧民家里蹭一顿早点——无非面饼奶酪水果之类,然后爬回奥云宫吃午饭。
大家都知道,这个清秀和气的小伙子,是中土圣门派来问候大神的使者,正与乌霍大师一起参演经文。他每天在这山路上下,穿着宫中弟子同样的素色长袍,神情气度却十分不同,叫人自然而然能感觉出那种区别来。开始牧民们很怀疑,这样年轻,怎么可能和学问多得像大漠沙海一般的乌霍大师共同参研经文呢?时间长了,不知打哪儿传出的谣言:这位圣门使者,瞅着年轻,其实年纪已经老大,不过因为道行修为高深,所以看起来顶多二十左右的样子……
子释听说,默然望天。某种程度上讲,这个谣言十分接近事实真相。自此见到牧民,姿态越发恬然淡定。
符干领着一批侍卫给他当保镖,最初陪着一起爬山,后来实在无法忍受他的龟速,干脆每隔一段距离站一个。子释好为人师的毛病发作,天天给他们布置功课。可怜侍卫哥哥们自在山上住一年,文才武艺突飞猛进。站在路上执勤也不得闲,两只眼睛盯住他,生怕停在自己面前考问,口中念念有词,背书。
两千八百九十八,四千八百……九十九……四千……九百……呼!
每逢整百就有一级加宽的台阶,供人休憩。子释扶着树干低头喘息,心里犹豫,只剩一百了,是歇一会呢还是一鼓作气爬上去?
眼前忽然出现两只脚。一点点抬起脑袋,对上那张日思夜想的脸,呆住。
长生望着他笑。笑了一会儿,问:“傻了?”
“你……怎么……”顿时没了力气,双腿一软就往前倒,被他一把揽在怀里。
心口怦怦如雷鸣,比爬五千级台阶还要跳得厉害:“不是说下个月……”
“我走得快。”长生伸手抬起他下巴,但见一张脸汗津津红扑扑,眉毛眼睛湿漉漉青幽幽,心里酸酸软软,满面笑容收也收不住,径直就扑下来了。
子释赶忙侧头,小声:“别……这里……”
长生不说话,弯腰打横抱起,一闪身已经到了奥云宫前。路上的人只觉得身边一阵风过,仿佛某种动物自林间穿梭,完全看不清身影。他两步绕开大门,纵身翻越后墙,蹿过走廊,眨眼钻进了房间,用心完成暂停待续的那个吻。
“喂!都是汗……唔,长生……嗯……”
算了算了,这是他的地盘。会不会得罪长辈啊,会不会有伤体面啊,会不会影响不良啊……都是他的问题,半年多不见,相思能杀人——先救命再说。
子释什么也不想了,条件反射般伸手去松衣带。衣袍式样简单朴素,宽宽的交领遮不住脖颈。衣带散开,立时自肩头剥落,缠在勒住腰身的那只胳膊上,引得某人连声轻喘,随即转移阵地。
子释闭上眼睛,仿佛听见他给自己唱歌。
歌声里有青草,有鲜花。有马儿奔跑,有天鹅飞翔。
歌声里,跟着他生出翅膀。飞到雪山之巅,飞上山巅白云。看见清清的湖水,金沙般的大漠。看见蓝蓝的天空,金灿灿的阳光。阳光下,万年冰洞中,盛开了雪衣睡莲……
纯洁美丽的雪衣睡莲,寒冰下封沉多少岁月,才等来阳光的呼唤?
这样温暖——让我在你怀中尽情怒放……
长生感觉他不待引导,很快进入状态,倒害得自己差点失控。深吸一口气:“不错,都记得……很好,就这样……”
事实证明,某些记忆,只会因时间的冲刷而愈加透彻。
子释于此灵魂与肉体彼此交付之际,犹自腾出工夫得意:看来自己修身养性的本事,果然大有长进……又或者,是他疏于练习,退步了?
逗弄心起,仰着脖子,伸出舌尖就去勾他的唇。
气流自任脉、督脉、冲脉渐往会阴处聚合,意识迅速随之凝聚在身体最兴奋的点上,恨不得立时把魂散了,统统交给欲望做主。
忽听他的声音直接在脑中响起:“这么久没练,绝对不能胡来哦!意在气先,方能精随念转——你那欢喜禅经里可写得明明白白。”
“嗯!”吃一惊,“你……知道了……”
“我只奇怪,别的事情都那么聪明,为什么独独这件事,笨成这样?”长生满眼怜宠。腾出一只手,沿着腰椎穴位逐一向下探去。
“总得,留个机会,让你……啊……找回,心理平衡……”
长生陪子释在山上又住了十来天,把头一茬雪莲吃光光,方辞别乌霍大师,带着推行西戎文字的郑重承诺下山。至于藏在奥云宫中的绝版夏文典籍,大师答应组织弟子抄录副本,呈送集贤阁。
返回途中,特地在枚里故宫盘桓数日。选个吉祥日子,两人去锦妃坟前祭拜。
路过湖边,停下来看天鹅。
“南面暖和,又靠近王宫,不许放牧,天鹅们都把巢穴筑在这边。”看子释很想继续靠近的样子,长生警告,“草丛下都是软泥滩,天鹅能走,你可不能。”
那个一扯着脖子:“我知道。”
长生指着湖中较远处一块大草甸:“当年师傅就是从那里突然冒出来,救了我。”
“啊!”注意力吸引过来了。
“那时候娘病了,符留说天鹅蛋能治病,我就上泥滩去掏。”长生不紧不慢跟他说起幼年往事,“符定拿石头扔我——多半是符留撺掇的。我被石头砸中,自然就掉水里了。还好揪住了草根,拼命扑腾。他俩转身就跑——本来就是偷溜出来玩耍,四周也没有别人。然后师傅从那片草里飞出来,拎着我踩着湖水上了岸,我当时真以为他是湖里的神仙……”
子释同情之余,又很神往。
“后来才知道,他也是来掏天鹅蛋的。”
“莫非他老人家要烤来吃?”
“你还真了解他……”
子释忽然想起他话中纰漏,问:“那时候,符留腿还是好的?”
“是。”长生沉默片刻,“符留的腿是十三岁坏的。那年冬天,父皇派我跟他护送一批饲草给氐族人应急。半路遇上暴风雪,躲避过去之后,我们为了路线争执起来。因为我要改道,他坚持走原路——虽然近,但是危险得多……”
子释预感后面的发展,暗叹:少年意气争斗,竟致酿成终身怨恨。
“他领头,我押尾。他一心想做英雄,拼命赶速度,结果不小心滑入冰谷,陷在冰窖里了。”长生苦笑,“我去救他,他恼羞成怒,话说得很难听。我那时候脾气也不算好,当真转身就走了。”
“啊!”
“走出一段,终究觉得不合适,又掉头。后来……他虽然保住一命,两条腿因为冻太久,就此废了。他也从此恨上了我。”
子释问:“就你俩——难道没有随行的人么?”
“当时戎夏之战已经开始,这种小事,不过是押着马群走,其实我一个人就足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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