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遥夜
〖Wenn ich tot bin, darfst du gar nicht trauern若我死了,请别悲伤
Meine Liebe wird mich überdauern我的爱会比生命久长
Und in fremden Kleidern dir begegnen与你相逢,身穿异国的衣装
Und dich segnen
佑你福祥。
——约阿希姆·林格尔纳茨Joachim Ringelnatz〗薛垣拖起盛锐,猫着腰往前冲。身后有人在大声喊着什么,盛锐听不懂,只听到俄语大舌音像机关枪的哒哒声响个不停。
然而冲锋的队伍很快就开始像潮水般后退,因为有一架德国Ju-52飞机冲着这边跑了过来——不是在飞,而是在大街上跑。滕普尔霍夫机场已被封锁,一些德国飞机不得不利用大街当跑道尝试着起飞。
来不及躲避,盛锐和薛垣就地卧倒。飞机几乎擦着他们的头皮离开了地面。然而刚刚升空不到百米,它便被自行火炮击中,拖曳着一道火焰长尾栽落下来。燃烧的机舱一直跌到了弗里德里希大街,爆炸的巨大轰鸣几乎立即被淹没在枪炮的震吼声中。
坠机引起的骚乱稍稍平息后,一名军官跑上一处高地,两手拢成喇叭向士兵喊话。
“他说,让我们把车辆残骸都拖到街道中间去当路障,防止再有德国飞机拿路面当跑道。”薛垣替盛锐翻译。
军官又指了指路边成堆的德军尸体说了些什么。这回不必薛垣翻译,盛锐也能猜出个大概——那些德国士兵的尸体也可以当作路障材料。
士兵们分散到了各处。薛垣和盛锐开始搬动那些尸体,彼此心照不宣地逐一确认他们的脸。每次把一具面朝下的尸体翻过来的时候,盛锐都紧张得浑身发抖,像在经历一场死刑宣判。
他强打精神走向另一具尸体时,薛垣拦住了他,有点担忧地看看他苍白到几无人色的脸:“停下吧。这样没用的。说不定他什么事也没有,你倒不行了。”
盛锐放眼望向四周。目力所及,到处是德军残缺不全的尸体,无穷无尽、无穷无尽地蔓延。他知道,薛垣没有说出的话是:万一祁寒真的已经死了,不亲眼看见,也算是给自己留下一点希望。
为了稍微活跃一下气氛,薛垣找了个话题:“你说,等我们找到了他,他到底会愿意跟谁走?”
盛锐摇摇头:“那是他的选择,我不干涉。”从知道薛垣来历的那一刻起,盛锐就决定了。他并不要求祁寒非跟自己走不可,如果祁寒真的决定返回他自己的时空,盛锐绝无怨言。
但他一定要找到祁寒,让祁寒知道自己可以有不同的选择。
薛垣正要说话,胸前的吊坠忽然像接收到某种信号似的闪了一道红光。
他神色一凛,趁着无人注意,一把拖住盛锐藏进路旁一座毁坏的建筑物,把那个吊坠插在一处平整的地面上,用手拖出一个显示屏。
盛锐知道这是量子点LED显示技术,在他的年代就已经产生,但只是刚刚起步。
“找到他了,我找到他了!”薛垣叫了出来,“他在我们西边!”
盛锐扑过去看那个QLED屏幕。
在他们西边一千五百多米的地方,斯普雷河边,有一个发出红色亮光的小圆点。
但盛锐没有觉得高兴。
他距离他只有一千五百米,但他过不去。他过不去。
他们中间,横亘着整个苏联第三突击集团军。坦克第67旅的钢铁洪流,将他们分隔在天河两岸。
这是世界上最漫长的一千五百米。
离开国会大厦防御区之后,党卫军诺德兰师的残部集结了五辆坦克,试图突围出城。
没跑出多远,最前面的那辆豹式坦克突然一头栽了下去,后半部高高翘起,仍在运转的履带徒劳地翻卷起泥土,却一步也前进不得——它掉沟里了。
前方的地面上布满深堑,这原本是第9防御区的守军拼命挖下的战壕,现在却成了用来坑自己的反坦克沟。
没有办法,他们只好弃了坦克,徒步突围。十几个人一起行动目标太大,他们决定化整为零,分头而逃,以免被一窝端。事到如今,连弹药都已耗尽,能否逃出生天,就全靠运气了。
“祝你们好运,我们在城外见。”用手指碰一碰帽檐作为告别,他们三三两两消失在不同的方向。
这段日子,支撑着祁寒活下去的是两件事。
第一件事,是把夜莺送出柏林,给这个孩子一条生路。当初他跟盛锐约定之时,就有了这样的打算。盛锐肯定是以接收战俘的形式来接他,可以把夜莺也一起带走。
第二件事,是他想活着度过四月三十号。
在斯波莱托的时候,盛锐曾经说过,他穿越那天是四月三十号,是他的生日。
原本祁寒以为,今年这个四月三十号他可以陪着盛锐一起度过。这个愿望已然无法实现,但就算只有他一个人,他也想活着把这一天过完。
如今,第二件事已经达成:现在是五月一日了。
而第一件事,马上也要完成了。
他带着夜莺辗辗转转,逃到了柏林城西。这里是维京师刚刚与苏联坦克部队激战过的地方,地上留下了上百具横躺竖卧的党卫军尸体。苏联的大部队已经离开,只剩少数后续部队在打扫战场,清理德军余孽。
突破了这里,就可以出城了。
但这几乎是不可能的。苏军用废墟筑起了一道壁垒,阻隔了出城的道路,唯一的出口处把守着一辆T-34坦克。没有反坦克武器,谁也干不过这钢筋铁骨的庞然巨物。
趁着苏军的后续部队还没到,祁寒在尸体堆里翻找可用的武器。战壕里趴着一具尸体,头部被炮弹轰掉了一半。祁寒把尸体翻过来,在他身上搜索弹夹。这个人制服左侧的肩章翻了起来,底部用一排别针固定着。——这是曾经与祁寒同住过的“维京”。虽然他最终也没能加入维京师,但却和他们死在了一起,不知这是否可以算是一种夙愿得偿。
夜莺的神志已被连日以来战斗的惨烈所麻痹,一脸茫然地看着祁寒给两把MP40冲锋枪更换弹夹。
用冲锋枪去打坦克,真是个极好的笑话。但夜莺一点也不想笑。
换好了弹夹,祁寒从贴身的衣袋里拿出盛锐留下的那枚硬币。他的吊坠已经没用,被他扔掉了,只把里面的芯片取出,嵌入了这枚硬币之中。薛垣追踪到的信号,就是从这枚硬币里发出来的。他将它含在嘴里。战场上的尸体经常会被剥光,他不希望他死了之后,它落入别人手中。
做完了这件事,他将一挺Stg44突击步枪斜挎在背后,抄起两把MP40,对着夜莺说了最后一句话:“齐格,跑。”
然后他向坦克冲了过去。
夜莺远远看见,祁寒整个人凌空跃起,踏上T-34的侧面装甲板,用冲锋枪向炮塔扫射。
这当然毫无作用。T-34的外壳是近半米厚的钢板,就连穿甲弹也很难完全钻透。用冲锋枪去打,坐在里面的人只不过叮叮当当听个响儿。
机枪手作出了反应,开始向他射击。但祁寒总能在机枪转向他之前就跳离原本的位置,旋绕着炮塔在装甲板上跳跃,两把冲锋枪的火光持续不停地闪现。
这种战术奏效了,不胜其烦的坦克手开始全力以赴打苍蝇。MP40的容弹量不大,枪口很快哑火了。祁寒甩开它们,从坦克上跳下,在地上翻滚几圈,以一连串快到几乎看不见动作蹿到五十米外,反手取下背后的Stg44。它比MP40的射程远,连发的时候可以作为中程冲锋枪。他以坦克前进方向上半径五十米的扇形区域为活动范围,吸引着它向他开过来。
一些分散在附近的苏联步兵也闻声而至,以坦克为掩体,步坦配合向他射击。祁寒无视那些步兵,只是尽量避开他们的火力,目标始终锁定着坦克,像飞蛾扑火一样疯狂而徒劳地持续攻击,一边抓住一切时机向东撤退。
这场奇怪的“坦克—单兵”对战逐渐东移。没过多久,T-34进入了浓浓的烟尘之中。夜莺看不见他们了,但突击步枪连发的声音不断响起,越来越远,每一声都像在说:跑。
夜莺勉力支撑着双腿,向西迈开步伐。
“齐格,跑。”
多年前的那个早晨,哥哥也是这样对他说的。同样的语气,同样的神态。
那一年冬天,他缠着哥哥带他到结冰的湖面上玩,结果哥哥掉进了冰面上裂开的洞里。
沉下去之前,哥哥对吓得不敢动弹的他说了一句话:“齐格,跑。”
等夜莺软着脚跌跌撞撞跑回家去报信,时间早就超过了30分钟。
所以后来他偷偷跑到德国,谎报了年龄参加党卫军,因为这是父亲曾经对哥哥的期待。他总觉得,如果自己这么做了,就好像哥哥仍然还活着。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认为,哥哥当时的意思是叫他快点跑去叫人来把自己救出去。如果他不那么没用,跑得更快一点,哥哥就一定可以得救。
那个时候,独自一人在冰冷的河水里慢慢死去的哥哥,一定怨恨着他这个没用的弟弟吧?——他常常这么想。
但是今天他忽然明白了,当时哥哥的意思是让他快逃,以免冰面裂开得更长,让他也掉入其中。哥哥并没有怨恨过他,从来没有过。
眼前仿佛又出现了家乡那条冰雪覆盖的小路,他开始用尽生命中全部的力量奔跑。
跑吧。跑吧。跑吧。
像没有明天一样,像抛弃过去一样,像拥抱着所有的罪愆与福祉一样,奔跑奔跑奔跑。只要不停地奔跑,就可以找回曾经失去的一切。
不知跑了多远,硝烟渐渐消散。一辆破烂不堪的民用汽车跌跌撞撞从斜刺里开了出来,车里的几个人看见他的制服,打开车门向他呼喊:“这里!这里!快点!”他们也是侥幸突围出来的德国士兵,准备去向美军投降。
夜莺从开着的车门冲了进去。车子加大油门,向西疾驰而去。
直到这时,夜莺才转过脸,向柏林投去了最后的一瞥。隔着遮天蔽日的尘烟,他看不到祁寒的命运,但远方早已寂静的枪声告诉了他终场的结局。
所有未曾来得及流出的泪水,都在这个瞬间决堤。
一九四五年五月一日,永别于此。
☆、第三十章 失物之书
〖屋子的门打开了,一个女人出现在眼前。她黑发碧眼,怀里抱着一个刚刚出世的男婴。……在那儿,一生的光阴也不过是一瞬,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梦中天堂。
一切失去的都又找回来了。
——《失物之书》〗
盛锐跟着薛垣在废墟上跃进,像一只猫跟着一只狐狸在跑。
为了避开苏军的坦克,他们不得不绕路而行,从德军防守薄弱的地方突围。薛垣捡了一支莫辛-纳甘步枪,俗称“水连珠”,用它给两个人开道。
近了,越来越近了。
不料眼看就要到达斯普雷河,竟又遇到了阻碍:大约一个班的德军以一栋被炸塌了一半的房屋作为据点,用步枪向他们射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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