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起来真像是幕不可思议的荒诞剧,不是吗?如同那个对纳西索斯施加的诅咒——爱上别人,却不能以被爱作为回报。
所以到头来还是在以我命名的悲剧里绕圈,过去和未来根本没有什么差别。
我赤脚踩在浴室瓷砖地面上,胡乱地单手用毛巾擦着湿漉漉的头发。和我石块一样冰冷的脚比起来被热水漫过的地板带着十分适宜的温度,抚摸在皮肤上像丝绢一样舒服,更像是踩在有了一定厚度的积雪里。我蜷缩起脚趾,动了动,还散发着淡淡热气的水掀起涟漪,冷色的阳光在镜面上折射、又反射下来,碾碎了一地鎏金。
可这些洗澡后的惯常把戏并没有让我的心情愉快起来。
我伸出手、毫无意义地用力揪住一小撮还滴着水的额发,从发根滑到发尾,反复多次。柔软却锋利的发丝切入了我指腹上的皮肤,每重复一遍便会多出很多细碎的伤口,只是除了最开始,再没有头发出现在指间。难以描述的低落心情和那两根被我提前结束性命的发丝一样,灰败的瘫软在水面上。相信很快它们就会顺着水流离走,但不会消失,排水口细密的格挡会忠实地把它们一一拦截下来,以提醒我身体到底舍弃了些什么。
真奇怪,明明这种舍弃才是正常的,可是响在耳边的小提琴声不成曲调、难听的像是新手在锯木头,每一下都使得浴缸里好不容易堆得高高的肥皂泡啪啪地炸裂、最后只剩下略带浑浊的水。
我试图抗拒,身体反而漏了气那样,不仅塞满了棉絮,还源源不断地向外喷涌着会使色彩褪去的强效酸性腐蚀类气体,在这种氛围中,试图振奋心情的进行曲只会被唱成忧郁到让人落泪的情歌。
事到如今,承认吧,突然安静下来的世界让我有些手足无措。
我放开被蹂躏得一团糟的额发,用右手食指把镜面上簇成小溪的水痕末端连在一起,汇聚成一颗硕大无比的水珠,再看着它飞快地从刚才还恋恋不舍的镜面上逃开,不知道躲到哪个角落去了。
……即使承认了这点,也没有什么意义。我不知道要如何才能像从人格那样只控制一部分身体,我也不知道要如何才能和他交流——他主管身体的时候能听到我说话的声音,可是反过来却不能成立。
主动权从来都不在我手里。
想到这里,我又有些不舒服了,不小心吃下了有一小部分被虫蛀掉的坚果那样。明明完整地剥开它的时候看起来是好的,吃到嘴里却又苦又涩,并且还会让人下意识地咽进去而不是吐出来。也许我此时看起来更像颗葡萄,外表饱满的果肉还是完好的,但被好好地保护在内核的柔软部分已经被捏得粉碎,流出了紫红色的汁液,能够做到这一步的亲近的人却用杯子盛着它们,一边痛饮一边大笑。
“金戒指里有一个太阳吗?谎言。谎言和痛苦。”
脑海里突然蹦出了句西尔维亚·普拉斯的诗,反应过来是什么后,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很清楚地意识到通感导致的胡思乱想又开始了。即使我早就习惯压制激烈的 生理方面的负面反应,面对这类毫无用处的臆想我仍然无能为力(因为它们通常合情合理、极具说服力)。我打开镜子,想要吃点安定成分的药缓解一下。如果从人格在过去的两个月内没有随便改变物品的位置的话,常备的药品这里是最齐全的。
光亮填充进纯白的橱柜内,让光滑的外壁看起来带了点害羞的淡粉,陈列着的瓶瓶罐罐面无表情地抬头回应着我的注视。而我的目光急速地掠过它们,聚焦在那张十分突兀的淡蓝色便签纸上。它昂首挺着胸,站在角落里最高大药瓶的肩膀上,迫不及待地等着我发现。为避免碰倒其他东西,我小心地贴着木质栏板的边缘把手伸进去,摘下了它。
该怎么形容呢……
如同被飓风吹散了构架的房屋那样,凌乱狼藉,只留一地碎裂的砖块和木栏,锋利地裸露着边角。没有人居住的深夜,黑漆漆的窗口就像噬人怪兽的咽喉,隐隐络络地晃动着轮廓不显的尸骨,看起来就带有无法触碰的凶恶。格格不入的是,眼前这行字反而写着童话般内容的长句,违和感不亚于入室抢劫的犯罪分子在给家里的孩子讲睡前故事。
不过,也没什么好惊讶的了。我拿起便签,在仔细看清上面的内容前小小地诽谤了一句:“不过字还真丑。”从人格确实没有骗我,不仅早教时期、我即使用左手写出来的字也比这个看得过眼,亨廷顿导师当时委婉得很可能自己都要内伤了。
“落日送给你的袖扣睡在书架上,回忆里月光正注视着。玫瑰花下是锡兵的尸体吗?是真的,可你的软弱不在那里。干净的欲望,曾被安置在阁楼上,如今蠢动着窸窣作响。”
安静的丝缕状日光中有细碎的尘埃在上下飞舞,我捏着小小的便签纸,呆望着虚空中的一点出神。
这是……什么时候放在这里的?
我很肯定不是我做的,但无法解释在舌尖上缠绕的熟悉的韵律从何而来。它带有专属于童年的被美化过的糖果和玩具的甜味和柔软,只是一旦想要去追根溯源,记忆立刻像迷雾那样无法捉摸了起来——幼小时发生的事距离现在太过遥远,经过大脑删节重叙刻画后的感官往往失真扭曲。我不确定类似的事是否真实发生过、单纯觉得眼前的一幕似曾相识时,脑海中应时地浮现出了相似的一张便签。
似是而非的词句,略显稚气的笔记,边角略带卷翘的纸条。立柜抽屉的把手极近地贴着鼻尖,踮起脚可以隐约看到梳妆台镜子的边缘。画面缓慢地晃动着,我跌跌撞撞的,似乎是在寻找什么。
我猛地想起,永远无法直接猜测出结局的线索、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游戏,以及熟悉的带着狡黠味道的诗句开场白……这似乎是小时候和哥哥姐姐们用来打发时间的小把戏。以整栋房子为游戏范围,然后拿走对方最宝贝的东西作为开始,把指示下一个地点的东西放在原本的位置里,只要对方找回自己的宝物,就可以被允许实现一个愿望。
这个游戏的关键之处在于,宝物每次都在改变,有时甚至本人也不知道那是什么。难以言喻的惊喜总会在前方等待,现在就是这样,我不知道书架上原本有什么可以被当做是宝物的存在。
我推开书房的门,被落地窗里毫无遮拦的光亮晃疼了眼睛。
接近下午三点,哪怕处在暴雪席卷后的冬天,窗外的光亮也足以刺瞎任何一只地穴生物的眼睛。因此我给书房配了厚实的深蓝色窗帘,挑的还是专门的吸光厚绒布,绝非必要从不拉开它,很遗憾地让书房能够看到完整自然绿地景观的落地窗彻底成了摆设。现在他拉开了窗帘,把承装着绿意的城市片段安放在我的面前,似乎能够闻到空气里尘土、海风和阳光的气味。湖水结了冰,公园里过冬的桉树低垂着头,有大量纯白的海鸟落在树干上,远远看上去会让人以为是枝干裹满了雪。
直到今天,我才发现从这个角度看出去的纽约,天空是浅绒似的蓝色,很容易让我想起一种候鸟柔密的翎羽。居住、生活了二十一年的城市,在今天,向我打开了扇隐蔽的门。
爱丽丝的缩小药水?还是说通往纳尼亚的橱柜?我忍不住抵着嘴唇微笑了起来。
虽然还是不明白他到底打算干什么,可是我必须得说他的目的很有可能已经是达到了。我不再纠结,注意力飞速地转移开去,好奇和惬意取代了低落充斥着我的大脑。有史以来第一次,不需要任何药物的辅助,我从放任下去会变得很可怕的精神状态中摆脱了出来。
我突然发现,我对于另一个自我的称呼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从冷硬刻板的“从人格”变成了有些湿润柔意的“他”。
为什么呢?
我站在书架旁边,情不自禁联想起第一次发现他存在时那难以解释的生理反应,脸颊和耳廓立刻热得发烫。那对银质镶嵌了蓝宝石的袖扣放在我很轻易就能看到的地方,这样的高度甚至连低头都不需要。
类似于喝下整杯热热的甜牛奶,妥帖的好意敦促我立刻抓住了那对袖抠,并把它们攥进手心里。几乎是同时,总漂在空中、让我没有安全感的东西,瞬间稳稳地落到了地面上。
一觉醒来,需要戒备的那个世界似乎是随着照射到阳光的积雪那样无声无息地融化了,我想我现在的勇气大概是够让我随便走到某个人来人往的公共场所、拉住陌生人问路的。
袖扣是塞缪尔医生,那个富有正义感、每天都精神满满的心理医生在离职前托亨廷顿导师送给我的,他尽力了,但是他终究没能把另一个截然不同、但是更友好的世界展示给我看。我曾经很好奇他所描述的“卸掉所有的盔甲、肯让你挠下巴,还会软软地叫”的世界是怎样的,毕竟听起来有点太不可思议了。
时隔五年,我终于有点明白了。
我沿着楼梯再次回到一楼,身体的某个部分却在不断地向上飘着,和我晾干了后会柔顺得到处飞扬得头发一样。
这间公寓所有的东西、家具、装潢全部都是我自己经手的,再加上我没有随手用完随手把物品遗留在原地的习惯(哪怕那真的很顺手)因此我从来不会出现不记得东西在哪、亦或者是找不到东西的窘境。当然,这是在他出现以前的生活。此刻再次审视我的家,我无可奈何地认识到,与其说这里是我用来苟延残喘的避难屋,倒不如说是两个人的集体宿舍。两个月的时间,让对方的入侵行为更加变本加厉,几乎每一处都有改动的地方。
唯一需要标明的一点是,我并没有感到不快,只是暗暗希望接下来要找的东西都在它们该在的地方。
幸运的是,盛放袖扣的盒子还在原来的地方。
我握住黄铜的雕花把手拉开抽屉,原本收着袖扣的天鹅绒小布盒就放在最容易让人注意到的地方。我把盒子打开,拿出里面的纸条顺便放回袖扣的时候莫名地产生了种父母在耐心地陪着他们还走不稳路的孩子玩游戏的滑稽错觉。
因为担心孩子的注意力不集中,因为害怕他们失去兴趣发脾气,还要防止他们在独立活动的时候受伤,所以线索都有趣简单,并且容易发现,无一例外地都放在安全的地方。大费周章的原因却十分简单,或许可以说是没有原因:他们爱他/她,不求回报、谨慎地付出自己的全部,哪怕对方根本不会察觉到这些。
深情本是种最令人难以克制的无可奈何。
我握住纸条,仔细缓慢地打开它,忍住快要漏出来的泪意。那上面用相似的笔迹写着字,可我再也没办法说它们丑了。
“别去收下没有爱的生命。”
我念完眨了眨眼睛,顺口问道:“没有爱的生命,那会是什么样的存在?”
理所应当的,没有人回答我,不过我却猛地想到了答案。我立刻推开门走到隔壁的衣帽间,迫不及待地去找家里唯一一个在正常工作的表,想要印证我填上去答案的对错。那个怀表是亨廷顿导师送给我的毕业礼物,所以即使不喜欢钟表工作时嘀嗒的声音,无论如何我也舍不得拆开它的外壳、卸掉它的电池的——类似于剖开胸膛取出心脏的行为,我做不出来,仅仅是联想下都会觉得疼痛。
可是没有。
我站在衣帽间里,仔细的又翻找了一遍。收在衣橱下藤箱里所有的东西都在,唯独那个装有怀表的木匣子不见了。呆在充满织物洗涤熨烫后清爽的香味源头里思考了几秒,我放慢了自己呼吸,直到安静到连自己的呼吸都听不到了,才蹑手蹑脚地推门走到客厅。
光脚踩在木地板上,同时竭力避免地板们会发出吱呀吱呀的呻吟,宁静美好的像颗露珠的房间很快便让我听到了细微的咔嚓声。跟随着声音的指示,在一楼盥洗室的水箱旁我找到了那个不翼而飞的木匣子。我拿开怀表,小心地抠起铺在匣子底部的暗红色缎布,只有食指指尖那么大的玻璃瓶随着我的动作滚了出来,清脆地磕击在木匣子的内壁上,玻璃瓶里装着一把迷你的、用细金属丝拧成的小提琴也随之发出了铮的疑似琴弦震动的声音。
再一次,我回到二楼的琴室,刚打开门,迎面而来的冷风便不客气地闯进来驱逐着室内融融的暖意,这时我才惊讶地发现阳台的门竟然还是打开的。有些哭笑不得的上前关好门,我隔着透明的玻璃最后看了一眼楼下灰秃秃的马路。
也许当个胆小鬼并不是什么难以接受的事情,不是吗?我这么对自己说,强迫自己不要再去想不久之前的那场闹剧。
用完好无损的右手拿出了小提琴盒,我打开边缘看起来都变得光滑的盒子,用给小动物顺毛的力度轻轻地抚摸着不久前才被我保养过的琴弦,久违了的松香味萦绕鼻端。对于再也不能拉小提琴这点,我大概还是遗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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