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尔迪之结+番外作者:顾临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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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周末我会让司机接你回家。”母亲轻笑着,像往常那样结尾,补充道:“宝贝,妈妈爱你。”
条件反射般地,我的眼前又出现了那双黯淡的萤绿色眼睛,不祥的丧钟在倾盆大雨里不紧不慢地响起,落在耳畔。
我总是会以为我已经从令人压抑和痛苦的家庭中逃出来了,我们经常都会这么认为。
但是那只是认为而已……
04 不抵抗战争
没有人敢于反抗我们的母亲。
不管她有多么专制、神经质、不可理喻,也仍然没有人有充足的勇气,再准确性的说,是没有人成功过。
就像我唯一的姐姐温丝塔尔,她在叛逆期的时候,曾经鼓足勇气养过一只英国短毛猫。那只仿佛以上等烟蓝色绒布缝制的猫特别漂亮,很讨人喜欢,见到陌生人来从不会害怕,反而会凑过来软软地喵喵叫,她小心翼翼地把它关在猫笼里到处带着,家里没有谁知道它的存在。
但是这样的状态没有坚持过一周,温丝塔尔已经因为不分日夜的神经高度戒备导致精神萎靡,是个人都能看出她眼下浓郁到化不开的青黑,而短毛猫因为长期被关着、精神状态也很不好,甚至还开始频繁地掉毛和拉肚子。所以她不得不妥协着偷偷摸摸地把它放出来,让它在小范围的活动。
因此,就是这样,它被我发现了。
那天傍晚,按照惯例我被莱斯利从阅览室赶了出来。哪怕他的态度强硬而坚决,仍只是轻柔地虚推着我的肩背。
莱斯利细致地帮我穿好内里加衬了天鹅绒的短斗篷,并且亲自为我扣好羊毛衬衫敞开的领口,略带责怪地说:“现在已经是十一月初了,午后室外气温会有些凉,我希望您从室内出来的时候能穿好外套。”他帮我整理好乱翘的发梢,小心地避开我头上的绷带给我戴上斗篷的兜帽,最后接过佣人递来的围巾结结实实地裹严了我的脸。
“既然外面的温度会对我的健康造成威胁,我认为我不需要多此一举地离开室内。”我认真地抗议,声音隔着厚围巾听起来瓮声瓮气,显得特别稚嫩。
“这不行。”莱斯利半跪在我面前,开始了不知道第多少遍对我的劝说:“距离您出院已经过了一个月了,但是您的低烧和炎症没有丁点好转,这是我的失职。为了减少药物对身体的副作用,作为家庭医生我希望您能增加户外运动的时间,以此增强身体的免疫力。”
“你总是试图以这种方式令我妥协。”我小小地叹了口气,莱斯利则看着我微笑了起来,带着点大功告成的得意。他站起身伸长手臂感受了一下风力和温度,决定了今天我的放风地点——隔着一条长廊的偏庭。那里邻近湖边,此时不管是温度还是湿度对于术后康复的人都极为合适,更何况还总有和煦舒适的风。
我拒绝了他陪伴的请求,一个人气鼓鼓地穿过藤蔓攀附编织成的拱形长廊,在途经玫瑰花圃的时候,灰蓝色的什么东西冷不丁的从脚边蹿了出来,直直地撞到了我的腿上,接着发出一声软软的“喵呀”的叫声。
“……猫、猫?!”我目瞪口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抱起了压在我脚背上的猫(手中软若无骨的温热让我忍不住抖了一下),惊疑不定地看着它萤绿的眼睛,压抑住那股从舌根升腾而起的鲱鱼汤特有的淡甘味,喃喃:“为什么家里会有猫?”
“德希特妮——!”
紧接着伴随着一声惊叫,熟悉的身影也钻出了草丛。
“……伊斯。”一头夹杂了树叶的褐色卷发蓬松地堆在肩上,身上还穿着学校制服的温丝塔尔瞪圆了她海蓝色的眼睛,表情慌乱惊恐到近乎空白,身上的玫瑰香则是淡到几乎不可闻了。
“姐姐……”我搂住了猫,忍不住后退了两步:“所以说,这只猫是你养的?”我低头看了看正温顺倚在我颈窝仔细嗅着我的猫,感觉那里正有一个定时炸弹在咔嚓咔嚓地飞速倒计时。
“你,你怎么敢!妈妈还有三天就回来了!”我对着温丝塔尔说,声音不自觉地越来越大:“妈妈会杀了你的!你忘了诺苏哥哥在荒野上走了几天才走出来的吗?”
“妈妈!妈妈!你们只知道妈妈!”温丝塔尔忍无可忍地同样抬高了声音:“那又怎么样!她不敢杀了我!我是她的女儿!也只是她的女儿!我真是受够了这样的生活!学业、礼仪、爱好、社交、服饰,甚至发型!所有的一切全部都被她蛮不讲理的操纵着!我是什么?是她拥有的没有意志的洋娃娃吗?凭什么因为她不喜欢猫院子里就连一只野猫都没有?”她尖叫着,恶狠狠地瞪向我,眼球遍布狰狞的血丝,像是看着一个仇敌:“所以呢?你现在要给她打电话报告吗?小伊斯,她最宠爱的儿子?”
好、好辣。
活像含下了一大口芥末,炙热的气流在头部的血管内来回冲撞、高声尖叫着向胃部疾驰而去,烫得所接触的部位燎起了成串水泡。
我避开温丝塔尔的目光,强忍着眼泪毫不客气地指出:“不需要我报告,你的声音可以再大一点,然后我们会立刻被发现,最后你再也见不到你的猫了。”
猛的一静,温丝塔尔如同一个被扎破的气球,嘭的一下就彻底瘪了下去。她虚弱地晃了晃,脸色煞白地瘫坐在草坪上。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她把脸深深地埋在手掌里,有透明的水从指缝漏出来滴在她深蓝的百褶裙上:“对不起,伊斯,我不该对你发火,可是我控制不住……我快崩溃了……”
“我做梦都会梦到,妈妈冲到我的卧室里来,直接把德希特妮抓着从窗户扔出去,然后把我推到禁闭室里去。”说到这里温丝塔尔浑身颤抖了起来,她抬起头,泪水泉水一样从红肿的双眼喷涌出来:“之前爸爸的猎犬们差点就发现了德希特妮!我只要晚去几秒它就会被直接撕成碎片!可是它总被关着,精神那么不好,还会在半夜凄厉地叫,我不得不捂着它的嘴,一边担惊受怕一边忧心忡忡,生怕下一刻就会想起敲门声。”
“德希特妮,德希特妮,命运(destiny)吗?真是个可爱的名字。”我有节奏的一下下抚摸猫咪的脊背,听着它发出满足的咕噜声:“你一定得养它吗?不能寄养到同学家或者是宠物店去?”
“不,不行!”话音刚落,温丝塔尔应声坐了起来,她咬紧了下嘴唇:“这是……这是塞西送给我的猫,我不想让它离开我。”
“塞西,你是说那个你们班上的犹太人?”
看到温丝塔尔狠狠地点过头后,我无奈地摸了摸下耳垂,心脏跃跃欲试地鼓噪起来:“我有个主意,但是你必须得自己想办法瞒过凯恩夫人,我没记错的话她总是喜欢拿着教鞭在你弹琴的时候走来走去。”
温丝塔尔考虑再三后采纳了我的建议,把德希特妮藏进了整个宅邸隔音效果也最好的琴房——全部家庭成员中只有我们两个在使用的房间。
德希特妮终于拥有了一个舒适安静的房间可以活动和休息,温丝塔尔给它在装饰架后供人休憩的小隔间里添置了小的猫窝、猫爬架和毛线球。每次开始上钢琴课前,她会打开玻璃门把德希特妮放到平台上的迷你花园去摧残植被,当然,想办法让凯恩夫人开始学习如何老老实实地坐在一旁的琴椅上着实费了她一番脑筋。不过成效是异常显著的,母亲回家后的一整个月风平浪静。我放下了自己悬着的心,温丝塔尔也松了口气。
可是,加起来还不到二十岁的我们还是太天真了。
惨剧发生在一个下着大雪的宁静中午。
即使是冬天,从湖面弥漫而来的浓雾也没有在冰冷的阳光中消退半分。外面冷得有些不可思议,大雪足足积了将近一英尺厚。哪怕气候已经如此反常,大片凝结成块后甚至可以比拟鹅蛋的雪却还在止不住的落,没有丁点要停的意思。
所有的人都像是陷入了冬眠一样,整栋房子安静到能听到外面大雪簌簌落下。拉得严严实实的酒红帷幕被窗缝里透进来的北风吹得打了个跌,阳光被放了进来,空气里满是柠檬的清香。我赖在母亲软得能把人深深陷进去得大床上,借着床头花盏似的台灯昏昏欲睡地翻看怀里的诗集——只要母亲在家,我一定是和她一起睡午觉的——可往往我磨蹭完带着枕头过来的时候母亲早就睡下在等我了,今天不知道母亲为什么迟迟不来。
难道是被什么事情绊住了吗?我又打了个哈欠。
忽然,一声极为凄厉的尖叫划过耳畔,惊得我直接从床上坐了起来。不仅我,主栋里的所有人全都听到了这可怖的尖叫声,外面立刻嘈杂了起来,脚步声夹杂着此起彼伏的说话声,乱得犹如滚开的汤,我慌忙地踩着拖鞋跑出卧室时甚至还听见了诺苏那强势盖过了周围全部杂音的洪亮嗓音。
他在楼上惊疑不定地大声问道:“怎么回事?!温丝那家伙在搞什么?”他附近的赛尔斯似乎回答了他,但是我没有听清,因为那尖叫声竟然还没有停止,而且还有越来越渗人的趋势,仔细听听好像还有歇斯底里的哭嚎。
“……温丝姐姐?”
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可能发生了什么,却完全不敢多想,只能拼命地径直向琴房跑去。
琴房的门大开着,在看到崩溃的温丝塔尔之前,最先映入我眼帘的是母亲看起来犹如地狱之门那样令人畏惧的背影。她轻描淡写地把手上抓着的猫扔到了地上,缓步走向了温丝塔尔,优雅地蹲下。
“哦,我的小甜心,你不愿意当一个乖孩子吗?”
温丝塔尔发出了一声几乎不成调的抽泣。
没有任何可以挽救的余地了,我麻木地转过脸看向德希特妮——被拧断了脊椎的它还没有立刻死去,哪怕被扔到地上,它也仍在痛苦且无力地抽搐,似乎在努力挣扎——它的脖子仰成了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根本动弹不得。只是眨眼的功夫,那绿松石般漂亮滚圆的眼睛黯淡了下去,被脓黄的分泌物和晶莹的液体团团围住。德希特妮维持着微张着嘴看我的表情,最后流下了一小滩涎水,停止了动作。
我知道,它死去了。
肯定很痛。我无意识地想到,颈骨竟然也隐隐作痛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我听见温丝塔尔声嘶力竭地问:“明明,明明,送走它也行啊!为什么要杀掉它,德希特妮做错了什么吗?!”
“它实在是太吵了不是吗?”母亲柔声说道:“况且,做错的不是它,是你啊,我的孩子。”
“你让我很失望啊,不仅和那个肮脏的犹太杂种走得那么近,还把他的猫带回家来,费尽心思地想要欺骗我。所以现在,你知道错了吗?”
温丝塔尔瘫软在地上,我的腿也剧烈地颤抖起来,要知道这和我也脱不了干系。而母亲施施然站起身,温柔地微笑着拥住我。她那合法葬送了无数生命的手正搭在我的脖颈上,打磨精细的指甲尖抵着我的大动脉,似乎划开了一道缺口,我全身的温度飞速地从那里喷涌出去,血液在寒冷中粘稠的凝结成了块。
我似乎也同德希特妮一起死去了。
“我们现在可以去睡午觉了。
“好的,妈妈。”我听到我这么答道,并且连回头再看一眼温丝塔尔的勇气都丧失了。
那是温丝塔尔成年前最后一次尝试“抵抗”这种行为。
我仍记得那个只要听到声音就会让我好似迎着正午太阳站立的上一任心理医生对我母亲不正常的控制欲——特别是针对我——如此评价:“暴力培养出畏惧,强权教导出服从。”
多么贴切,我明知道,但是仍然不敢。
在面对我母亲的时候,我总是懦弱得要命。因为没有人教给我怎么去抵抗,没有人,就连搬出来住也只是因为我成年了、再在家里住会惹笑话,而不是我自己得来的结果。
是施舍的。
从小就生活在墙里面的我,早就没了翻越那堵障碍的勇气,哪怕现在我只需要一步就能跨出去了。我只会逃避,逃避这个不定时就会将我抓回去的牢笼,活在惶惶不可终日的漫长煎熬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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