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契室友 作者:筱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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翔子又沉默了一阵,后来他看看那些纸箱子,问我要不要封起来,我说有的要。于是翔子挤压纸箱,我撕胶带粘住它门。我发现翔子的手指有干裂的口子,指甲缝儿都是墨黑的。
忙活完了,翔子什么话也没说,沉默地收拾他卖画工具。我问他生意怎么样,他说今天太好了,居然挣了一百多。我问翔子要不要啤酒,他反问我想不想,如果我想喝他也喝一罐。
喝了几口酒,翔子突然对我说:“那边的房租我出300……”
“干吗呀?”我打断他。
“你别跟我争……”翔子笑了:“我现在挣得比你多。”
我不会告诉翔子说他那钱挣得太辛苦,而是回答:“赶紧攒钱上学吧。”
“你不是也看了,那些学校一个学分就400多块钱,一门课三个学分,学十几门课,一万五小两万块……有时一天摆摊儿,才能挣20块钱,哎,当初他妈的那么挥霍,操……再说还要念英语考TOEFL,高中的时候就英语最差了……亏得放假了,这破语言学校一堂课不能落,又耽误时间又浪费钱……”翔子说着仰在沙发上。
“实在不行你丫干脆也办个政治避难,就说你怀一二胎……”我严肃地逗翔子,不想看着他太过烦闷。
翔子果然笑了。
“真的,要不你也说受过迫害。”我继续逗他。
“大不了回国,不干那事儿,恶心!”翔子笑着说“哎哟,今天肩膀疼。”
我把酒放茶几上,对翔子说:“我给你掐掐吧。”
翔子被我按摩舒服得直笑,嘴里还说着:哎哟……你可真贤慧。我丝毫不欣赏他的玩笑,却什么反驳的话也没说。按摩的时候我摸翔子的关键部位,他笑着说别闹,我掐他后腰时手放在他挺翘的屁股上,稍稍用力抚摸,翔子厉声喊了两个字:干嘛。语气里透着不满。翔子舒服够了说他困了要睡觉了,我只好去洗澡,并想起某作家教的歪招儿:努力琢磨着社会主义前途和全人类的解放事业。
第二天刘正帮我搬家时,他很吃惊地问,我的画家朋友一直睡沙发?我说睡床上。刘正似乎要说什么,但被我随意的问话截过去了。到达皇后区我们的新家时,刘正说我们急需买床,我说先凑合两天,一个双人床垫够我们睡的。
“小心哎……”刘正的笑容里明显有笑我无知的意思:“人家会误会你们是GAY,在同性恋……”
“GAY?白送我个漂亮洋妞,你看我怎么让她爽。”我勉强笑着回答刘正,担心自己的脸色已经失常。那感觉好似偷偷干坏事以为别人不知道,结果被当面揭发。
想想自己的成长历程,五岁时坚信的事情,在十岁时发现了真相,而十岁时树立的远大目标过不了太久便被摧毁。十七岁那年,我琢磨着如果要憧憬未来就必须先学会面对现实,然后我一边弹着烟灰,一边摆出很深沉很沧桑看破红尘的模样对 翔子说:难得糊涂、大智若愚!
话虽是我说的,但我未必能做到多少。不过对和翔子这件事,我愿意这么糊涂着顺其自然。
二十七
那年的夏天很热,某个星期天温度达到106,说是七十年里同期最高气温。我以为地下室可以避暑,但事实证明我错了,如果气温高到一定程度,地下室里一样酷热难忍。我于是躲到图书馆,在那里翻阅中文书籍。
自从搬到皇后区居住,确实如翔子预测的,我们的生活品质有了很大提高。我们第一次在公共图书馆内发现中文书,磁带及音乐CD,这让我和翔子惊讶开心了一阵。我们第一次看到一些所谓海外民运的书刊,感觉非常痛快,终于排解了少年时留下的一小部分郁闷,感受着“自由民主”的气息。
但这痛快淋离的欢畅没维持一个星期,翔子的目光早转向了老外的设计类书刊或者国内的大众电影杂志,而我除了阅读对“中共高层历史”的“揭秘”外,更乐意看一些从建设性角度出发,谨慎描述内地经济迅猛发展,对中国未来客观展望的中英文报刊杂志。
我发现翔子不仅仅在图书管找些专业书,他甚至从书店里搬回来一摞书刊,他兴奋地对我讲这些书都是当年上大学时中文翻译的破烂线装书的原版,就好比我们学科的一些经典教材,这也是艺术类学科的圣经。翔子感慨这些英文书的纸张之厚重,印刷之精美,特别是书内大量的素描图是那样的清晰。
看翔子满脸的喜悦,我想起一个小说人物:王启明,那个自称艺术家的人。我终于明白他对艺术的追求如同我对科学的追求,盼望着当我们不择手段功成名就的那天,再对别人显示一下我们曾经还是阳春白雪的艺术家、清高孤傲的科学家。而穷得牙疼只能含凉水的街头画家戴晓翔却花很多钱买些既不能吃也不能穿的“圣经”。
公共图书馆周日12点就关门了,我只能出来。我很想去学校避暑,但想想一个小时、特别是周末可能近两个小时的地铁路程让我不得不犹豫。我突然想起翔子,这么热的天在广场画画……我决定坐地铁去找他。
翔子果然在阳光下兜揽生意,那天无论是画家还是游客都少,谁也耐不住酷热。翔子穿着我给他的,从国内带来的X大的校服。翔子在穿戴上已经没有原来那么讲究了,背心看着都湿透了,后背完全贴在身上,大概他刚刚站起来,薄薄的短裤都粘在屁股上了,轮廓贼清晰,股勾巨明显,两条毛腿靠上的部位能清楚地看见他昨晚上给我指的被蚊子叮的几个大红包。
我的到来让翔子高兴坏了,我对他说别画了,我们可以坐地铁去一个海边。翔子三十秒内把东西收拾了,对我喊:快走啊!
康宁岛的海滩可不是一般人脑海里想象的国外清洁高雅的海滨浴场,远远望去,就跟卖货的地摊一样,一个接一个,密密麻麻,一堆堆白花花的肉体在阳光下份外耀眼。我猜测那天来康宁岛的都是家里没空调没汽车的穷苦人,从那贫穷的象征──肥胖上就一目了然。我们和他们一样,唯一不同的是我和翔子黑瘦黑瘦的。
翔子脱去背心,将短裤往上挽了挽。我不是特别羡慕翔子的身材,因为我感觉自己也不差,甚至比他还显魁梧些。大概唯一比不上翔子的地方是他上下身比例漂亮,腿老长。不象我,腰最长。
我和翔子水性都一般,淹不死的水平。玩了一会儿,翔子说他渴,问哪有卖饮料的,我于是找到走动的小商贩,花高于超市三倍的价格买的水和玉米片。翔子不渴了,再也按捺不住游泳的愿望,将钱包给了我决定戏水去。
我看着翔子的背影,看着他似乎好奇地捡起地上的贝壳观察然后扔掉,看着他往上身淋着海水,看着他被一个浪头打得后退几步,看着他迎着一个新的浪头扑到大海里。我笑了,完全不知不觉地从心里微微发笑。
翔子畅游在海里,我不容易看到他。转过脸,有几个十七八岁西班牙小孩、或者说有几个讲西班牙语的南美孩子在戏闹。三个女孩的身材很令人失望,两个营养过剩,一个太瘦,似乎前后都没有发育出来。四个男孩中也有个胖子,其他两个过得去,有一个很棒,已经长开了,南美人黝黑的皮肤,西方人的身材比例,健壮的胸肌,修长的四肢,腰和臀部依然显出点少年的消瘦。
如果将那小子的身材同翔子比较,绝对是西班牙少年胜出几筹。但那小子不能和戴晓翔比,在我眼里那是黄色小报与文学书刊的差别。
我俯身躺在自己的背心上,让太阳暴晒我的背和腿,闭上眼睛,身体感受日光和海风的抚弄。不知过了多久,我起身往海上望去,没看见翔子。我走到海水里四下张望,然后喊一句:戴晓翔。
我对大海并没有深厚的感情,也许因为北京是内陆,只偶尔去北戴河,大海给我的感觉一直是过于辽阔浩瀚而令人产生畏惧。当我在附近来回找了两圈,喊几声翔子后,突然很神经质地脑海里冒出一个名人:聂耳,还有几个我听说过的海里游泳溺水而亡的青年。我还在继续寻找,顾不得有人对我侧目,对远处水里几个看不清面孔的人大喊翔子的名字。我回到我们那一堆东西旁边,将我和翔子的钱包放到他画画的包里,顾不上有没有人看见并可能偷走,立刻急步往海里跑去。
我游了一阵,并没有找到翔子,脚指好象抽筋一样地疼了起来,于是连忙往岸上游。基本到了岸边,我的脚疼得实在受不了,干脆坐在了水里,一个很大的浪头打过来,一下把我又卷到海里。我拼命扑腾,喝了一大口苦咸的海水,连滚带爬地往岸上挣扎,最后终于坐在了海浪触及不到的地方。我看见有老外过来问我是不是OK。
我敢说那短短十几分钟里,经历的接二连三的恐惧,让我减寿十年。
还没有完全缓过劲儿,又有人拍我肩膀,然后是我熟悉的声音说:“你也下水了?”
“你上哪儿去了?”我问他。估计表情是满脸旧社会。
“那边西班牙人现场唱歌呢,挺有意思的,你去看看。”一向细心的戴晓翔似乎根本没察觉到我的异样。
我无可奈何地瞪翔子一眼,继续揉我的脚。
“怎么了?”他终于意识到什么。
“抽筋儿了。”我回答。
翔子坐下来:“我给你弄,我最会给人治抽筋了。”他说着真的帮我揉脚,揉得很细心很卖力。
我抬头迅速四下张望,再看看翔子认真问我还疼不疼的表情,我在想会不会这就是作贼心虚与胸怀坦荡的区别呢。
那天晚上我们先到一个很喜欢的福州菜馆吃了一顿,翔子说他请客,为我压惊。
回到家,我们舒舒服服地躺到床上。刚搬进来时,翔子说我们应该一人买一张单人床,但我和他都忙得顾不上,也都没再提起。后来好心的房东候太太告诉我们她看见有人扔出一张很干净的双人床垫还有架子与盒子,于是我带着不太情愿的翔子把它抬了回来。原先的床垫放置另一屋,似乎很默契地谁也没有提出应该怎样分配房间分配床位,我们一直滚在一个垫子上。
我和翔子闭着眼睛躺了一阵,翔子问我:“今天你真以为我淹死了?”
我闭目不看他,也不回答,对自己微微一笑。
“到底真的假的?”他又问。
“我已经琢磨着为你办后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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