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山高中 作者:StunningKa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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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块墓地是他们结婚时就挑好的。
那时大约未能预见这片墓地会早早派上用场。
盛安将手中的那捧百合放在墓碑前。
这是他母亲爱的花。他并不记得,只是在翻看母亲遗物时,见她在不少书本中都夹有百合花瓣做的书签,才做此推测。
母亲是不折不扣的美人,都说儿子似母,但他不知为什么却像父亲多些。
墓碑上是父母结婚那年所照的照片,父亲还年轻,而马上年满二十的他,越来越有父亲当时英俊清朗的模样。
他站在墓碑前,不做声,也未曾流泪,只是眼里有着不符年纪的悲伤与沉重。
十二年后,他已经可以平静面对父母的离世。
他独自一人在这人世间摸爬滚打,见过刻薄的亲眷,也见过善良的陌生人。为了自我保护,他为自己做了坚硬的蚌壳,每天蜷缩在里面,与这个世界隔离开来。
所以旁人说他孤僻,说他不合群,他不做任何辩解。
他或许是河流中一叶轻舟,漫无定性,随着风与清波,一路颠簸流浪。
但他并不是野孩子,他一直固执地坚持着这个观点。 因为他的父母在有限的时间里为他打下了坚实基础,让他在面临某些抉择时,心中会有警钟大作,不至于走得太偏,或是太远。
他对此非常感谢。
不知站了多久,太阳渐渐没入云里。盛安听见有人在身后叫他的名字。
他知道那是谁,然后他不可自制地、欣慰地想,若他是小船,身后的这个人,应是他的船夫了。
——在寂寞的风平浪静时陪伴他,或在汹涌的滚滚浪涛前,指引他方向。
他微笑,也许这些年来他父母所能见到的他笑得最幸福的样子。
宋清让站到他身边,悄悄端详他的神情。
盛安说:“我没哭。”
宋清让似乎放心了下来,看向墓碑:“噢。”
“你妈妈很漂亮。”宋清让说完,又接了一句:“爸爸也很帅。”
盛安一本正经地调戏他:“我帅还是我爸帅?”
宋清让:“……”
盛安浅笑,背身坐在墓碑下的石板上,拍了拍身边的位置。
宋清让便也奉陪,曲腿坐下。
他们面对着稍稍有些阴沉的天空,天边的云如同棉絮般翻卷,透着些暗灰色。
宋清让不做声,他知道盛安有话要说,于是等待。
“我刚念初中那一年,原本考上了市重点。可是舅妈不想让我去,找她的朋友把我转到了离家很远的育佳中学。”
宋清让不知道还有这一段,因为育佳不是什么好学校,更不要提和市重点相比。
“因为转学手续,晚了很久才到育佳报到。在班里被排挤孤立,只有小五愿意和我说话。后来常和小五在一起,才认识了曹天增。”
“他们不像学校里的学生把父母挂在嘴边,相反,他们从不提起自己的家庭,所以我当时觉得自在。一开始,我们在一些露天小摊或是小卖部里偷点钱,曹天增去偷,我替他望风。或者一起在学校外面打架,在那个年纪,打架都只敢动个声势,真到要上手时,反而没几个人。”
那之后的事就很好猜到了。
有了能打又不怕事的盛安在身边,曹天增在松山这片的能力越来越强悍。他们参与的斗殴从一开始的小打小闹,很快变成了真刀真枪的小型械斗。曹天增手下的人越来越多,也开始接一些帮别人看场子的活儿,在KTV里卖摇头丸,偶尔去学校,放学后在学校背后的街巷里拦住年纪不大的学生勒索钱财,甚至有一次打到一个初二的学生轻微脑震荡被送进医院。
盛安就是在那个时候意识到了不对,开始与曹天增有了分歧的。
那时他年轻气盛,更不懂得怎么正确的与人交流。在和曹天增互相揍得鼻青脸肿之后,曹天增愤怒地对他吼道:“你别TM装逼了!当个地痞流氓而已,是想劫富济贫还是惩恶扬善呢啊?我们偷过的钱,打过的人,堆起来都能填满学校操场!这些破事哪个没你的份?!现在来装什么清高!”
彼时的盛安并没有为自己开脱的权力。
他觉得自己坐在一辆刹车失灵的,正飞速奔驰的车上。
当然,他也没有意识到要去劝说什么。
碍于所谓兄弟义气,他不能告发,不可背叛。只是曹天增再做这些事的时候,他不再参与其中了。
他尽力从这滩泥沼中抽身出来时,发觉自己已陷入太深。
这个小团体的最后的一次争执依然来自盛安与曹天增。
小五喜欢上隔壁女校的一个漂亮女孩,他们围堵那女孩多次,女孩害怕,只能叫她的青梅竹马和几个男同学每天陪她一起回家。
青梅竹马名叫谢天,是艺校的高一学生,和小五几个人多次冲突。
他们决定把谢天单独拎出来揍一顿。
盛安在一旁冷眼看着,只对小五说:“用这种半强迫的办法,这个女孩子永远都不会喜欢你。”
小五不信,盛安又对曹天增说:“他不抗打,你不要太过头。”
曹天增骂骂咧咧:“废话真TM多,你来不来?”
盛安摇头。
曹天增去找谢天的那个晚上,盛安独自回家,却一直心神不宁。
他见过谢天两次,那是个硬气而勇敢的男孩子,运气不好被围堵时会让女孩先走,自己留下来独自应付他们这一群凶神恶煞的校外流氓。
谢天被拳打脚踢以示警告时,盛安只是站在一旁,不动手。
他对谢天看着他的那个眼神印象深刻,那天晚上他的脑海中无数次浮现那个眼神,他不知道那到底意味着什么,亦或是到底在向他诉说着什么,他只知道当他最后找到谢天时,谢天蜷在地上已奄奄一息,而曹天增依然没有停手。
那一刻他忽然懂得了谢天的那个复杂眼神——那不是求救,不是厌恶,而是对他的谴责。
他试图拉开那群人的同时打电话叫了120,随120一起来的,还有警车。
这对于一个高中生来讲,是太过复杂的过往,听得宋清让都要反应良久。
这也或许是他认识盛安以来,盛安说过的最长的一段话。
长久沉默后,他小心翼翼地问:“谢天……他?”
“颅内出血,抢救了两天才捡回一条命。”盛安低头揪着地上草皮:“我原本松了一口气。可是后来我在医院外遇见那个女孩,她哭着告诉我,谢天再也不能画画了。”
“她一直在向我描述谢天有多优秀,多么有天赋,他甚至承载了他们全家的希望……”盛安至此有些哽咽,不能继续说下去。
出事后,盛安每天都在医院门口徘徊。他也在医院外见过谢天憔悴的母亲,经打听得知他们母子俩住在松山电子工厂外的偏僻平房里,为了支付美术学校的昂贵学费,常常需要借债过活。
谢天全家搬离松山前,他试图用自己的积蓄补偿谢天。可那不过是杯水车薪罢了,再者,多少金钱才能赔偿一个人的远大前程呢?
这是他倾尽全力也还不起的东西。
宋清让无法用“这不是你的错”来安慰这个亲手揭开自己丑陋疮口的年轻人。
因为他知道盛安是错的。
但他也同时知道了盛安路见不平的勇气,对学校暴力的抵触,甚至对擅长美术的方辉多次的关照……都来自于哪里。
他惊觉自己的语言匮乏,于是牵起盛安的手,那原本干净的指尖因主人少见的茫然无措而沾着些许草叶泥土,他并不在意,将双手与之交叠。
希望这样能给予盛安一些微薄力量。
“毁了谢天未来的那个恶人,不是曹天增,不是任何人,是我。”盛安喃喃说着。
这些事情曾被他锁到盒子里扔进江底,希望能让江流与时间带走它们。
可随着曹天增的出现,他想起谢天,于是那些冻结的愧疚与自责再次复苏,气势汹汹地卷土重来。
“我曾经觉得,那些事情只要我不参与就好。既然我无法接受,那么我不参与。这样我心里还能好受些。但事实并不是这样。不是不参与就能独善其身,不是不参与就代表我可以在这件事上不负责任。我从一开始只有两个立场:制止他们,或者放任。”
“我的袖手旁观,是最冷漠的放任。”盛安说:“可是让我明白的代价太大了。如果我早一天,早一分钟做出不一样的选择,我可以挽救很多事。”
盛安一口气说完,才看到自己的手与宋清让的手交握在一起。他下意识要抽离,宋清让却怎么也不放手。
这件事压在他心上,让他每每被宋清让夸奖,甚至感谢时都会产生一种悲凉的心虚。他觉得自己不是宋清让以为的模样,这落差使他必须与之坦诚相待,即便会因此而失去些什么。
宋清让是他的天堂寸光,他当然不能向上帝撒谎。
于是他一言不发地等着。
等那场可能到来的,迟来的审判。
“不是所有的错都可以被原谅。”宋清让缓缓开口,“但是盛安,我并没觉得生气,或者失望。”
盛安有些诧异地望向他,这显然与他猜想的答案不尽相同。
“我并不失望。”宋清让再次重复,”对我来说,你依然是我认为的那个样子,最起码你敢于承认这是你的错。反观这件事里的其他人呢?他们没有意识到自己正走在歧路上,他们甚至不敢承担责任。” 宋清让说:“你和他们不一样。”
盛安有些不敢相信地问询:“你……真的这样觉得?”
“当然,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第28章。
拿到赦免令的盛安明显轻松不少。因为他今天本来是抱着宋清让会非常失望并放弃他的心情来面对这场剖白的。
他们心平气和地继续交谈。
出事后盛安有心有意要补偿谢天,尽些微薄之力也好。但谢天母亲将他视作曹天增同伙,不愿接受他的任何道歉。曹天增当时原本有机会脱罪,但他是警局常客,当时又赶上领导层换新,因故意伤害罪被判了有期徒刑并立即执行。
盛安算是个污点证人,当时未及成年,育佳中学的老校长又为他做担保,他在少管所里呆了三个月。
宋清让想, 当人被内心的愧疚所驱使着去寻求他人的宽恕时,其实是因为愧疚带来的苦痛会加诸自身。盛安能处理好这样的情绪,他不该有太多担心。
比起这个,他更好奇为什么盛安抱有这个秘密这样久,却最终决定与他分享坦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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