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山书院也终于从上次的水灾中稍许恢复。
马文才和祝英台、梁山伯三人虽已不打算继续外出读书,但也相约回书院瞧瞧,好生与先生、同窗们道个别。
上山的路被山洪遗留下得淤泥覆盖,如今只是简单清扫,供人通行。书院内也只是打扫出了一些损毁不大的屋子,那些残垣断壁还留在原地,没有来得及重新修葺,看起来有些凄凉。
万幸的是,周先生身体和精神都还不错,看到他们还能爽朗一笑。
这次有十几人没能逃过,也有许多人家里遭了灾,如今还能回到书院的学生还不到往日的一半。不过周先生前半生经历过许多风雨,他道:“即便这书院没了又能如何,老夫还在,便还能教书育人。”
马文才几人也准备多留一段时间,毕竟有一年多的师生之义、同窗之情,多少也能帮上一把。
八月初的时候,书院里来了一个身着麻布衣服的人。
马文才他们被阿成请到周先生那里,看见这个人时还有些奇怪。
那人腼腆一笑,道:“逸华,信斋,山伯,我是宋恒霁。”
马文才差点跳起来,他自己盯着那人脸瞧了瞧,这才认出来。“宋先生换了身打扮,梳了头发,我都有些认不出了。”影响最大的,还是他的神情,比起以往的颓废,此时却显得坚定,仿佛长大成熟了许多。
祝英台问道:“宋家糟了难,你如今怎样了?”
宋恒霁坦然道:“比起以往在家中的日子辛苦了许多,不过比我独自在外时要好些。如今已没有宋家了,我同阿父阿母,两个兄长还有我那阿姐一起,准备往更南方去。”
“你们往后如何生活?”马文才一脸担忧,道,“身上银钱可够?”
宋恒霁谢过,道:“往日我在外头也认识了些人,就是卖卖字画也够一家嚼用。再说我那两个兄长是有本事的,先前藏了些钱,打算做些买卖,尽够了。你们也别同我联系,毕竟宋家犯了大事,我们几个能保住性命已是万幸,你们别牵连上。”
马文才脸上露出些伤感,他晓得宋恒霁这回来是与他们道别,此次一别,恐怕毕生都无缘再见了。
宋恒霁见他这样,嘴巴又笨起来,他将随身带着的包裹塞给马文才,道:“你以前说叫我送你些画的,这些是我最满意的一些,你拿着,往后还要好生练字。”
马文才忍不住一笑,郑重接过,道了声“保重”。
宋恒霁挠挠脑袋,转身离去。他稍稍佝偻着身子,看上去不过是最普通的百姓,任谁也想不到,他曾是宋家一员。
马文才看了看身边的祝英台,心中打定主意,绝不与他、与自己的家人分开。
宋恒霁离开没几天,朝堂之上梁家突然发难,矛头直指马家与祝家。
等马文才与祝英台收到消息,马太守已被停了太守之职,祝家也有好几人被勒令反省。连早已隐退在家的祝公远都挨了训斥。
梁家所寻的名头不是别的,正是与宋家合谋,有逆心,证据就是当宋家起兵向都城进发时,未与会稽郡交战,两家必有勾结。至于祝家,南迁之时便侨置会稽郡,与马太守家互有来往,连两家的儿子都成了同窗,私交甚笃。
梁家说话并无确实的凭据,空口白牙便咬住了他们,明眼人一看便知,这是在杀鸡儆猴。
马家大本营在蜀地,在朝堂上向来默默无闻,恪守中庸之道。唯马太守一支在外,被梁家单独点出,便是一种警告,叫马家继续缩起脑袋。
而祝家是继宋、齐二家之后,数一数二的大世家,只是他们从不像齐家那般招摇,也不像宋家那样焦躁,向来稳稳当当,不曾有什么差错。南迁之后,祝家实力有所损伤,更为收敛,只是底蕴犹在,成了梁家的眼中钉。亦是警告其他世家,莫要轻举妄动。
但若仅仅是梁家说几句话,祝、马两家并不会在意,却不料圣上竟准了梁家的上书,这背后的意味,才真正叫人胆寒。不仅祝、马两家如此,其余世家均明白,圣上这是对世家不满,想要重新树立皇权之威。一时间,颇有些人人自危。
至于梁家到底是受命于圣上,还是恰好做了圣上手中的刀,反倒无人在意。
马文才收到消息后,当日便收拾行装,准备第二日便回家。父亲被停职,兄长还在“养病”,家里怕是要有变化。
祝英台也干脆同他一起,马太守在外稍显孤立无援,他多少要看顾着些。
当天夜里,马文才心中总有些惴惴不安,满脑子都是家中可能的麻烦,也在思考未来的出路。
祝英台同他并肩躺着,两手相握,一样毫无睡意。
两人一夜无眠,睁着眼睛,直到约莫丑时。
丑时往往是人睡眠最沉、最难以惊醒的时段,整个书院乃至整个万松岭都笼在一片寂静之中。
这万籁俱寂的时刻,东厢北屋门被推开的声音有如惊雷,炸响在两人耳边。
马文才刚想出声,被祝英台捂住了嘴。
第36章 人祸(下)
马文才不自觉抓紧了祝英台的手,用眼睛看他,身上已经惊出一层汗。
祝英台放轻呼吸,将手从马文才嘴上移开,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而后缓缓伸向枕下,抽出一柄短匕首。
马文才心中一紧。这匕首是祝英台随身携带用于防身的,从没见他用过,他只希望今夜也别要派上用场。
然而,天不从人愿。窗外有道人影飞快闪过,停留在门边。
只听门枢转动摩擦的轻微“吱吱”声响起,马文才微微眯起眼睛,又听见极细小的衣物摩擦声渐渐靠近。
寒光一闪,他猛然瞪大眼睛,那人竟也带着匕首,提手便刺向祝英台的喉咙。
祝英台手一抬,两只匕首“叮”得一声撞到一起。
那人失神一瞬,大约没想到这两人竟清醒着。
祝英台趁机抓住那人握着匕首的右手,反身一扣。那人手腕一痛,“咔哒”一声已经脱臼,匕首登时掉在地上。
祝英台又是一个肘击敲在他额上,“咚”一声闷响,那人口中哼了一声,软到在地,将屏风带倒在地,摔在了一起。
门外又进来一人,同样手持匕首,直刺祝英台后背。
马文才大叫:“趴下!”抓着枕头扔过去。
祝英台毫不犹豫躬身,趁那人挥手挡开枕头之际,伸手向后一划,在那人小腿上留下两道深可见骨的刀伤。
那人吃痛一顿,祝英台一拳冲出,正中那人小腹,将他打出门外。
马文才捡起第一个人落下的匕首,扔进床底,又扯过床单将他五花大绑。
门外,祝英台已与另一人打成一团,两人互相卸了对方的武器,此刻全拼力气。
虽然祝英台已先伤了那人的腿,但那人却将祝英台扯倒在地,凭体重及一身蛮力,卡住了他的脖子。
马文才心中怒极,捡起一把匕首,扑向那人后背,一刀扎进他后背。
那人一声惨叫,手上已经没了力气。马文才却红着眼睛,拔出匕首又是一刀。
祝英台翻身起来,将那人踹出老远,抓住马文才的手,道:“逸华!我已无事了!”
马文才浑身失了力气,匕首落在地上,整个人都哆嗦了一下。
此时小院里其他人都已惊醒,出门便看到院子里一个黑衣人躺倒在地,身下漫开一汪血,生死不知。
马文才与祝英台站在正屋前,身上也带着血迹,分不清是他们自己的还是从别人身上沾来的。
三七叫了一声,立刻冲到两人身边,上下检查有没有受伤。
梁山伯走到那黑衣人旁,见人还活着,挥手叫四九来将人绑住。
银心和六曲则各自拿着一根木棍,警惕地四处望望,以防还有人来。
不厌居附近也有人听到响动,提着灯笼过来,喊道:“里面出什么事了?”
梁山伯听声音是同窗,这才将门开了一条缝,道:“有贼人闯进来了。”
那人吓得不轻,连问:“可有人伤到?那贼人呢?”
梁山伯回头,见三七拿出伤药,表情却不是很着急,将门打开,道:“受了些轻伤,贼人已经抓住了。”
那人满脸焦急,道:“可需要去叫人?若有我能帮的,梁兄只管说。”
梁山伯拱手谢过,请他去喊阿成来,自己则大步走到马文才与祝英台身边,瞧他们的状况。
祝英台与第二个人搏斗时,胳膊上划了几道口子,颈子被扼出一片青紫。
马文才身上倒是没事,只是因为不会用匕首,在往那人后背扎最后两刀时,将自己的手掌划破了,瞧起来反倒更严重。
其实马文才的手都还是麻的,使力太大而微微发颤,直到三七小心替他包扎时才觉出痛。
等两人都简单包扎上,阿成带了几个护院举着火把赶到了。
看到小院里的人都没事,他松了口气,指着院里躺着的那人道:“这便是那歹人?”
祝英台点点头,又指着马文才的屋子道:“那里还有一个。”
阿成叫人将里面那个也抬出来,同外面的那个放在一起。
这两个人穿着一模一样的黑衣,衣服紧贴身体,显得干脆利落,他们所用的匕首也是精打细锻的好家伙。众人心里都明白,这绝非是闯空门劫财的普通贼人。
祝英台看了看马文才包扎成一团的右手,脸色阴沉,对阿成道:“恐怕这两个人是专门来对付我和逸华的,一人潜入杀人,一人放风。若不是今晚我与逸华夜谈,听到有人闯入我屋内,我们此刻大约已是两具尸体了。”他冷笑一声,又道:“这两人我必要带回去好好审问,阿成也可在书院中四处搜寻,看看是否有其他人受伤,只是诸位还请当心,这些人功夫不弱。”
阿成晓得事情不简单,也不多说,带着人便去别处巡视。
也是如今书院受了灾,围墙都被冲毁,人手也不足,无法各处都安排守夜,才出了如此大的漏洞。若是真叫这两人得了手,恐怕书院能让祝、马两家人拆了。
他不禁对那幕后之人满心愤恨。
如此一闹便到天明,书院如今不到百人,不厌居里发生的事立刻传遍了。
马文才手上和祝英台颈部的伤都极为显眼,看得人心惊肉跳。
两人对前来探望的同窗、先生一一道谢,便要乘上马车出发了。
柳思从人群里钻出来,对马文才说:“马兄,往后你们有什么打算?”
“什么打算?”马文才不解。
柳思面庞红起来,他道:“如今世道越发乱了,我脑子不行,就想着马兄往日能弄出自救会,往后或许能教我们如何做。我想以后就跟着你们。”
人群里也有些自救会或非自救会的学生附和,马文才心里一动,道:“眼下万事都还未定,若是我有了打算,便差人告诉你们,你们若是信我便可以跟着。”
柳思笑起来,道:“那就说定了!”
马文才笑着拱手,同祝英台等人上了马车。
祝英台低声问他:“你是不是又有什么主意了?”
马文才沉吟片刻,反而问道:“那两个是什么人,你心里可有数了?”
祝英台摇头道:“可能是哪个世家看不过梁家,挑起我们与梁家矛盾。这事找不到实证,怕要成一桩悬案了。”
马文才点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如今梁家势大,我们又在圣上眼前挂了名,若还留在这儿,以后定时清闲不得了。”
祝英台挑眉,问:“你的意思是,走?”
“是,”马文才道,“依我看,圣上心中已有打算,会叫世家间互相争斗,日渐消磨,他便可摆脱世家掣肘。所以,这梁家也得意不了多久,只是我们到底会成为下一把刀,还是下一只待宰羔羊,谁也说不准。既然如此,何不远离了这是非之地,关门过起自己的日子,不论圣上和世家哪个压倒哪个,都与我们无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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