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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花 作者:喵治·马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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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点点头。
  我苦笑:“只怕是忍不住的。”
  他抿着嘴唇轻轻笑了一下,眼里没什么笑意。我明了,世上有些笑容和欣喜毫无关系。
  “我有熟识的一些房产经理人可以介绍给你,如果你愿意可以接触一下。想去乡下的话,你想去哪里,我给你买个庄子。”我小心地观察着他的脸色:“不乐意也没有关系,另外找人你可能更放心。”
  我们闭口不谈过去,只商量明天,只是这个明天我们即将分道扬镳。
  真没想到我有一天能心平气和地和他聊这种事情。此时此地,最亲密又最生疏的两人之间徒然生出一股荒唐的奇异感觉,似乎一点也不真实,却又再真实不过了。
  “这些等会再说吧,好累。”
  硫夏说着,顺手倒了杯茶喝。他的嗓子的确是不太行,身体也弱,素白的面孔像带着露水的百合花瓣。
  我想扶他起床,他不要我扶,自己起了身。我们和平地请医生复查,和平地一起用餐,和平地一起坐车回家,和平地对坐在沙发上,就像一对再正常不过的情人。
  我把账户凭证之类的东西收拾好给他,因为他说想去随便走走,就派人给他订了隔天的火车票。这挺好,有了想去的地方,生活也有个小目标。最怕的是哪里都不想去,没有念想。
  握着那张带有他手掌温度的小小的票,我终于有了别离的实感。十多年了,前尘恍惚如梦,此后各自珍重。
  “简直像做梦。”我勉强笑道。
  “可不是大梦一场。死过一次,看什么都觉得像假的。”
  他随口说道,眼睛里说不出是什么情绪。我根本无法直视他的目光,只看一眼就恨不得逃开。痛,发自肺腑的痛,无力的、无奈的痛。我好想知道,他还恨我吗?以后会开心吗?他能忘掉所有的龃龉与黑暗吗?
  只是从此是爱是恨,都与我再无关联了。
  我终于忍不住说:“往后,别再想不开了。”
  你这是在要我的命,我想这样说。可是我不能,因为我的命大概对他来说没有什么好珍贵的。
  “不会的。”他简略地回答道。
  “对不起,我直到今天才敢彻底承认自己的失败。”我说:“我总觉得两人只要不分开,以前的都能过去,但这些想法反而造成了更多伤害。我没有体谅你的心情,光凭自己的意愿做事。”
  “我说过你不必道歉。”硫夏说:“这不是你的错。世事无常。要是我能像你一样积极就好了,可是我…..不提了。从前,我有的太少,随随便便就一无所有。以后,我会试着看看别的东西。不必挂心。”
  小时候,我总觉得只要拼命努力就能得到成果。一直以来,我有天资,有资源,有家人的支持,倘若我乐意勤奋,命运女神总是以善意回报我的努力。在遇到硫夏之前,由于一切来得太容易,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浑浑噩噩地过着;直到我遇见他,我才明白我真正要的是什么。
  我要他,只想要他。
  抱着这样的想法,我努力拼搏,去做一个配得上他的人。
  却也是这种想法,让我们在无法弥补的裂痕之后,又添了数道伤疤。我的很多做法,无异于挖开他结痂的伤口,捣得鲜血淋漓—而这些伤口,也是我划的。
  覆水难收,破镜难圆。
  执念是把双刃剑,伤人伤己。我只是一直勘不破,放不开。
  “对不起。”我说,声音已经带上了哽咽:“我认输了。”
  他吓到了,说:“你哭什么,这么大个人了,怎么和没长大似的。”
  我也不想哭的,太丢脸了。他不说还好,一说眼泪就忍不住顺着脸颊滚滚地往下跌。一个大男人,哭起来肯定很可笑,我抽出胸口的手绢抹眼泪,越抹越多,整个上衣襟都湿透了。
  硫夏完全地震惊了,欲言又止好几次,最后给我递了几张纸巾。
  实在是难为情,我索性走开,一个人去洗漱台痛痛快快哭一场。
  脚步声淹没在抽噎里,身后有温热的触感传来,是他的手一下一下在摸我的背,像在安抚一个小朋友。他越温柔,我眼泪流得越多,直到流干了才行。
  “你也真是的。”硫夏说,把我的头抱在怀里,语气很是纠结:“你总是这样,让人走也走得不安生,明明拒绝了,却还是让人放不下心。可恨,真可恨……”
  放不下心又如何,要走还是要走。
  第二日我特意把堆积的公务全部处理了,弄完都是半夜。我怀着一丝侥幸,在门前踌躇良久,终于鼓起勇气看到人去楼空,斯人不再。
  醒来吧,乔。
  早该醒了。
  早该醒了。你唯一的依仗只有他爱你。如今,这份仅仅持续很短一段时间的朝露一般的爱,敌不过其他了。
  
  
  这时候是牧月,正是阳光炽烈,万物蓬勃的时候。我没有看到硫夏离去时的场景,然而初夏的蝉鸣总让我恍惚间联想到他渐渐消失的背影。
  他走了,既是真实,又是虚幻。有时候刚刚梦醒,我会一刹那不知道今夕何夕:和他在一起,不论欢愉还是痛苦,每一分每一秒都那么深刻、明晰;他不在,我的生活就是圆珠笔勾勒的单薄线条,乏味、硬质、毫无生趣。他曾是我奋斗的目标,他教导我,磨练我,把他从我的人生删除的话,过去十年我的人生是一片空白。我们别离很多次,每一次我都抱着与他重逢的强烈希望。我曾希望爱慕的老师回到学校继续教军事地理学,曾希望热恋的情人在战争结束后回到我身边,曾希望可恨的背叛者受到我的报复和惩罚,也曾希望伤痕累累的旧情人和我重归于好,可是这次,我什么希望也不敢抱有。我的存在本身,对于他来说便是痛苦的来源,没有比这个更令人绝望的了。
  获月的时候,我一直在暗中推进的特赦法令正式执行。在卫国战争中有过战功的布拉帕手下的军官,只要态度良好、没有反政府倾向,都能获得减刑或赦免。从此,再也没有人能拿硫夏的身份做文章,他可以自由地生活在朗朗晴空之下。
  不久之后,他给我寄了一张明信片,卡片背景图片是我国南部的风景区,除了寄收信人和双方地址什么也没有写。我如珍似宝地爱惜着,暗暗猜想这是不是对我的奖励。终于,我忍不住给这个地址回信。本来想了洋洋洒洒数千字,写到临头却畏缩了,于是也依葫芦画瓢寄了张明信片回去,只写了问好之类的。明信片上画着花和鸽子,我觉得挺好看的,不知道他怎么认为。这张明信片宛如石沉大海,之后我就没有收到他的信息了。
  热月,布拉帕的“疾病”忽然急剧恶化,孤岛上看守的军官立刻用船将他转送到大陆的医院。垂死挣扎了三天之后,一代枭雄布拉帕于医院病逝。这个消息震动了整个共和国。太快了,按照我原本的预想,布拉帕至少应该活到明年之后才是。布拉帕本人不在特赦行列之中,但特赦之后他的生活条件被显著改善了,被改造成了可以长期居住的环境。现在,距离他被捕的时间还是太近了,他的死讯依然能在民众中造成震动,死因也依然会遭人猜测怀疑。我理解布拉帕本人的求生意愿和他的身体状况不是药物能精准控制的,但这次我的下属们确实没有完成任务。为了这个事情,我惩处了相关人员。好消息是,主流舆论虽然震惊,却很少体现惋惜之情,这说明我们的新政府已经站住了脚跟。全新的共和国,正在各种势力的觊觎下顽强成长。
  
  我本来以为我委托调查骨瓷花瓶的商队已经在大海的风浪中彻底完蛋,因为按照既定的时间他们没有回来,派人去找商队人员也个个杳无音信。结果时隔半年,葡月的时候其中的两个船员竟然回来复命了。当时接受我委托的船长已在风暴中丧生,这两个船员九死一生地回到首都,忽然想起来船长说过的这个委托,于是到我这里来复命。他们打听到的消息也不很多,一来时间隔得太久了,二来他们的消息是从船长那里知道的,已经不是第一手了。听说那艘沉没的船上,有一些船长搜集的文书和笔记之类的证物可以证明这个故事的真实性,但空口无凭,我也不能判断是否真的有这些东西。
  从他们三言两语、不甚准确甚至有些细节自相矛盾的描述中,我朦胧地触到了当年旧事的影子。隔着六十多年的时光,真相宛如雾里看花,朦胧、神秘而瑰丽。
  在伊琅的某一个港口小镇,当地的老人之中依然流传着一个故事。
  几十年前,杂耍团在这里还很受欢迎。杂耍演员一般都是自小买来训练的奴隶,团长便是奴隶主,靠这些奴隶表演赚钱。港口来往的人很多,船只停靠时很多船员都会花几个钱看表演,生意都很不错。
  有一天,一个风尘仆仆的外国少年远渡重洋地找到其中一个奴隶主,拿出重金指名道姓地
  恳请买下一个名叫阿弥尔的奴隶。
  “这些钱不够吗?您不愿意卖吗?”少年不安地问道,因为奴隶主一直没有回话。
  “我是个生意人,没有不做生意的道理。这些钱可以买下三个阿弥尔了。”奴隶主掂量着钱袋子,说:“我在我主面前发过誓不做坑蒙拐骗之事,所以我推荐你购买其他的奴隶。我们这里有好多鲜嫩奴隶,和阿弥尔一样漂亮的也不是没有……”
  “我只想要阿弥尔。”少年坚持说:“我承诺过一定要带走他的,现在已经比约定的时间迟到了两年,不能再等了。阿弥尔现在在哪里?”
  奴隶主瞅瞅少年,叹了口气,道:“你来得太晚啦!”
  少年花掉了买三个健康奴隶的钱,买到了一个奄奄一息、重伤不愈的奴隶。在杂耍团,一时不慎从高台上掉下来摔死是常事。他陪了他的阿弥尔度过了人生最后的、痛苦又甜蜜的三天,然后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在自己的怀里。
  这就是千金买骨的故事了。
  那个外国少年就是我的爷爷兰克·柏兰登。据那两个船员说死去的船长从那个奴隶主的后人手里的收到了当年的票据,票据上有我爷爷的签名。奴隶阿弥尔恐怕就是骨瓷花瓶里骨灰的来源。据我了解,当时海运尸体,都是剔骨运回,而阿弥尔死于失足坠落,骨头恐怕碎了不少。这种情况,烧成骨灰比较恰当。至于爷爷为什么要将他烧在瓷器里,那就是他的秘密了。我不知道爷爷为何迟到了两年,我猜测可能和那句“最需要钱的时候没有钱”有关。他那时候只是个穷小子,要赚这么多钱不容易。也有另一种可能,爷爷可能路途中遭到了海盗而被迫流亡—我小时候听到的那个海上郁金香的故事,与海盗有关的细节太细致了,使人忍不住怀疑。这些想法都是没有根据的,当时真正的情况只有我爷爷的在天之灵知道了。
  我以前和硫夏说过要分享这个故事的,于是我给他之前在南方的地址寄了一封长信。我不擅长表达感情,这封信以叙述和议论居多,写得还算顺溜。他久久没有回复,应该是已经离开了原地。
  我很想再见他,可我没想到再次遇到他是那样一种情况下。
  
  布拉帕死后,共和国进入了又一个新阶段。年长者心中残留的战争时代的阴影,已在新时代的绚丽多彩中渐渐隐去,而在和平时代度过成长期的年轻人则会选择新的偶像。
  在军部,我与波奈、小罗兰的势力平衡渐渐打破。我们三人之中,波奈资格老、能力强,在军中颇有声望,却没有足够的资本后台;小罗兰有家族经济支持,有先辈攒积的人脉,为人却像他老子一般过于圆滑谨慎,又欠经验,不是做统帅的材料;唯有我样样都有,既带得来兵,也不缺资本,于是权力的天平逐渐向我倾斜。
  这年雾月,我接过默克元帅的班,成为新共和国第二任大元帅兼三军总司令—也是有实权的第一任。这个过程比我想象的轻松许多,默克元帅没有多加阻拦,而波奈和小罗兰只弄了点猫爪子挥似的小动作,没有正式发作。把柄,他们手里有我的,我手里也有他们的,贸然用掉不值当。在如今的格局下,他们两人有结盟的趋势,但各自代表利益集团不同,这个盟约并没有紧密到对我造成威胁。
  我在就任前拜访过默克一次,没过多久就出来了。他不再是我记忆中那个眼神深邃的校长了,给人感觉像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活着却失去力量和理想,几乎所有的事情都需要别人帮助,越是雄心勃勃的人越是接受不了这种事情。我有点遗憾,他应该看一眼我们现在的共和国的,看看它是不是我们当初奋斗时想象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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