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乔醒了!”
是迭歌的声音,听上去如此喜悦,让人忍不住放开。
“醒了?真是太好了。”
是妇人的声音。
我转动眼珠,果然看到了在病床边的迭歌和麦罗拉夫人,还有一直沉默着,眼睛布满了血丝的海门。
我试图坐起来,迭歌赶忙扶着我。
“夫人……咳咳咳咳!”
我才出了点声,嗓子就痒得不行。迭歌极其顺手地喂我喝了点水,这才稍微好点。
“你这孩子,这是何必呢?”
麦罗拉夫人说。
“夫人……”我满眼都是祈求,有无穷尽的话想要说。麦罗拉夫人见状叹了口气,屏退了病房内的其他人。
“你有什么想说的,随意吧,不用拘束。”她说。
我马上就想问奇瓦利阿尔上校的去向,但我狠狠咬了下舌尖,让自己镇定下来,告诫自己莫再次轻举妄动:
“没想到夫人会到这里来,真是十分荣幸。”
“我以为你一开口会问奇瓦利爱尔呢。”
被那洞明的目光看着,我脸上火辣辣的。
她又说:“只许奇瓦利爱尔关心他的学生,我就不能关心我的学生吗?”
我呐呐,见她心平气和的样子,终于忍不住问:“奇瓦利爱尔上校现在怎么样?他对您说了什么?你们对他做了什么吗?”
“他很好,只是暂停了学校里的职务,现在应该在南方和义坦力的边界线吧。他对我说他勾引你,玩弄你的肉体,欺骗你的感情。我们能对一个冉冉升起的政坛新星做什么呢?无非是按照校规办事而已。他有言在先,如今违背承诺,理所应当离开学校。你与他原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像他这样自小在政治圈子里混的人,玩弄人心不过小菜一碟。你们分开对你好,该断则断,你尚且年少,何必沉溺这种事呢。”
“不!不是这样的夫人!”我听到这话挣扎起来:“是我先倾慕他,他一直拒绝我。他说的话都是假的,只是为了保全我而已!”
“若是这样的话,道理可有些不通。如果他一直拒绝你,那我撞见你们那天在干什么?如果他不想和你有什么,为什么要让你做他的助教时时跟在身边呢?他要是对你没有意思,那为何要承认错误,把你撇干净呢?”
我要急死了,可是不知道如何解释。说句实在的,麦罗拉夫人说的这几条我根本无法反驳,因为我自己都不知道,只能强行说:“总之是我喜欢他,一直烦他,他没有玩弄我。”
“傻孩子。”麦罗拉夫人摇摇头:“你就不敢猜他也喜欢你吗?”
我看着这位总让我挂科的文艺课老师,好像一下子听不懂她在说什么。过了一会儿我反应过来了,说:“要是我们两情相悦—
不得了,还没说什么,光是这个词就让我脸热了起来,只得强作镇定继续说:“要是我们两情相悦,那他更不该受罚。这是我主动的,如果有错,也都是我的错。”
“柏兰登,在你心中除了奇瓦利爱尔,莫非天底下都是又坏又蠢人?尽管奇瓦利爱尔是很聪明,但他的道行在我面前还不够看呢,我怎么会真信他的鬼话。”
“那……?”
我的心中又燃起了希望。
“我自然不会对他真做什么处罚,也不会把这事告诉其他人,包括校长。毕竟,虽然我年纪大了,但本质上还是个浪漫主义者啊!是他自己要走,他认为你们在一起没有好结果。这次被我撞见,下次难保被其他人看见,当然,除了这个,你们的问题当真太多太多了。”
“夫人,我和奇瓦利爱尔上校之间的鸿沟,真的没有办法跨越吗?”
我问。
她没有直接回答我,而是说了别的事情:
“我年轻的时候,是伯爵家的小女儿。那时候共和国革命爆发,起义军终于打到都城来。都城一片混乱,立场和他们不对付的保皇党贵族都携家带口地逃走,可是我在当口生了病,他们带不走我,就把我抛下了。我躲在卧室床底下,听到有人把我家的门砸开,以为自己要死了。”
我仿佛看见多年前的那场革命,火光烧红了首都的天空,充满了混乱和惨叫的大街上有一所血污的漂亮房子,有一个女孩惊恐地缩在角落里等待残酷命运的到来。
“然后呢?”
“然后,我在人群中遇见了我的丈夫,穿着笔挺的军装,举止很文雅,和想象中一点都不一样。他从想趁火打劫的流民手里保护了我。”
她似乎从美梦中惊醒,拿过桌子上的玫瑰茶喝了一口。
“一个在逃政治犯的女儿,和一个共和国的军官,在那种环境下真的很难,可我们还是结婚了。”
我感慨道:“几十年到现在,真的不容易。”
“几十年?不不不,只有短短几年。我们结婚三年后他因病病逝了,很久之后我才改嫁你们的麦罗拉校长。麦罗拉也很好,我也爱他,但他们到底是不同的人。”她说。
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乔·柏兰登,我想告诉你的是,我们两人要在一起,遇到了很多挫折,付出了很大的代价,几乎闹到众叛亲离的地步。即便三年后他死了,可我觉得值得,那如梦幻般美好的三年是我一生中最珍贵的回忆。有时候肉眼可见的阻碍,并比不上自己给自己的禁锢。相爱的人彼此之间纵然相隔山高水长,如果不去走,必然懊悔一生,说不定连去爱的能力也要失去。你们各自如此情真意切地袒护对方,显然是相爱的,如果因为世俗分开,是多么可惜啊!”
听了她的话,我胸中宛如拨云见日,霎时开朗起来:
“我会尽力的!”
麦罗拉夫人满意地点点头,似乎达到了她的目的,起身要走了。
我想到一件事,赶忙叫住了她:“夫人,奇瓦利爱尔上校什么时候回来呢?”
“我认为,等他坦诚面对自己的时候就会回来了。可能是明天,后天,下个星期,也有可能永远不会。你要放弃等待了吗?”
“不。”我庄重地承诺:“我会永远等下去的。”
“哪里用永远,要是等不到就自己去找。”她遍布皱纹,但仍然端庄的面孔上浮现出笑意:“不过,你还小,先等着吧。”
从最开始每天心神不宁地期盼,到后来学会遏制思念,只不过用了短短数周的时间。我的作息和学习生活恢复了正常,从外表看再看不出什么异样。
这些日子,迭歌和阿梅斯又吵了几次架。迭歌一气之下搬着铺盖要来我们这边住,被阿梅斯拦住了,让迭歌留在他们寝室,自己不知道出去住哪里了。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我总觉得阿梅斯和我和海门的交流逐渐变少了,尤其是我,他有时候看我的眼神甚至有点敌意。一年级的时候,阿梅斯还是一个卷毛的、直率可爱的少年,现在隐隐有了男人的样子,目光变得深邃起来,笑容也没有以前多了。青春期的成长是很普通的,我也没做多想,反而觉得这是好事。恋人之间,能力、水准相差太多不利于长久。迭歌在我们这个年级是数一数二的聪慧灵敏,阿梅斯为自己糟糕的成绩感到羞愧,想要上进,这是理所应当的。其实后来想想,我这样的看法有点以己度人,因为世界上的感情千千万万,未必就得是两个强大的人。相不相配是别人眼里的,在恋人眼中对方自然有无与伦比的光彩。
也就在这段时间,好运降临到了我的挚友海门的身上。海门的勤勉、缜密终于让他得到了我们的副校长默克将军的青眼,成为他在二年级的六个预备助理之一。三年级时他也许会成为默克将军在学校的助理,四年级实习期间,他极有可能会跟在默克将军身边或者去默克将军推荐的职位做事,毕业后有可能成为副官人选。虽然默克将军的助理人数众多,平摊到每一个人身上的精力比较少,但是对和我一样出身资本家家庭,没有深厚背景关系的海门来说,光是这份履历就很重要了。值得一提的是,我发现海门的未来“同事”中竟然有一个熟人—在一年级期末考试时和我并肩战斗的机灵小子杰米·莫勒。我想,也许杰米就是在那时吸引了默克将军的注意吧,如果我没有跟着奇瓦利爱尔上校,说不定现在也是助理团中的一员。
我终于在二年级的尾声学会了这学期的任务:吹长笛,顺利修完了文艺课学分。麦罗拉夫人评价我说,我吹的曲子虽然技巧还是稀烂,但内容终于融入了一点灵性,不再是应付作业了。我我从前一直为不能及格困扰,如今反倒有点怀念了。当然,我并没有什么时间感伤,因为通识必修课的考试结束后,马上又是学年考试了。我必须努力,才能未来在权力圈子里占有一席位置—没有权力和地位,做什么事情都没有筹码,只能交给无常的命运洪流。我绝不能允许这种事,我喜欢所有的事情都掌握在自己手里。
可我不信任命运的时候,命运却偏来讨好我。
二年级的野外实践考试,由六位军官各带领一队学生模拟作战,学生分数由每队的指挥官打分,总体成绩由默克将军审核。我们的任务目标是“杀死”敌方长官,或者敌方长官以外的人全数“死亡”。第一、二个失败的组,全组最高分不超过“良”,第三、四组的学生最高可以得到“良+”的成绩,次优秀的组可以有“优”,“优+”只在胜利的那组中出现。同时,不论哪一组的学生都有可能不及格。这不仅仅是学生之间的事关升学与否的大事,也是长官之间的竞争。这和第一学年的考试相比已经上了一个难度台阶,也更有意思了,听说三年级的考试还要更有趣。
这次,海门和他的几个小同事理所应当地分在默克将军的亲信下属波奈上校那组,迭歌分在一个姓巴斯德的中校组里,我则和包括阿梅斯在内的二十几个学生拿着漆弹枪、万用军刀、少量伤药和水壶、两斤半重的干粮袋一起站在已空无一人的野地里,等着我们的指挥官到来。战斗要一个小时以后才开始,因此指挥官们早早带着队伍各自寻找驻地去了。
我们下车之后没有看见一个人,但依旧保持着整齐的列队和良好的风范。如今的我们已经不是逢事就躁动的初学者,而是初有高级军官风范的军人了。
等了恰好五分钟时,一个高挑、飒爽的身影从不远处的树林中走出来。所有在场学生都是一惊:他们惊的是那人做的掩体伪装性如此之高,距离我们不到五十米的距离都没有人发觉那片稀拉拉的小树林里有人;而我惊讶的是,那便是我日日思念的男人。
压抑的情绪在胸膛中沸腾、冲撞,我用尽了全身力气控制自己的情感,眼珠紧紧跟着他的行动。
他清澈的眼瞳扫到我这里的时候停顿了一下,然后若无其事地挪开了。我猜他肯定也看到了我,但是却假装什么都没发现。数月不见,宛如已过千年。今天再看到他,出众的风范和从前别无二致,还是那么优雅、敏锐、高贵,像一只慵懒却危险的猎豹。
他对我们很随便地打了个招呼,声音不大,但是没有人敢轻视:
“你们好。”
“长官好!”
我们齐声喊道。
他点了点头,权作回应,然后说:“很好,你们的纪律还不错,省得我开枪自爆了。”
我们应景地笑了两声。
然后他让我们围成一圈,用树枝在地上给我们画地图分析情势。他的图真的是很精准,没有美术功底的话很难有这种美观又实用的效果。其实真正的战场上指挥官会直接给下属兵士下命令,但我们是高级军官预备役,未来要做指挥官的。况且,这只是考试,学生考试既有考核又有教育的意义,他才费心给我们解释清楚。
“……这片坡地易守难攻,是个很好的地方,但肯定会有两个以上的组争抢,最开始淘汰的组可能就在争抢坡地的几组中产生,我们不去。这里,有岩洞和果树,是个适合补给、休憩的好地方,我猜巴斯德中校会喜欢,因为他熟悉这种环境。我们暂时没必要和他们碰撞产生无谓的伤亡,所以不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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