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往事+番外 作者:夏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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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太道:“只管约束着孩子们不出门儿了,时不常的,李四还来送些米面粮油。”言道此,她叹了声,“邹老板对咱们真是仁至义尽了。”
我却不以为然,若说以前拿着邹绳祖的接济,还十分的不好意思。得知他是我亲兄长之后,拿着便理所当然了起来——谁家哥哥不惦记弟弟的?
却听太太佯怒道:“你这人怎么半点反应也没有?我不知道你和邹老板干什么去,只盼着你收收你那暴脾气,别跟人家急赤白脸了。邹老板这般不如意的时候还能想着咱们……”
我微微一愣,道:“他怎么不如意了?”
太太道:“他没和你说过?”见我莫名地摇头,又道,“你走的这三年,政府让上缴金属,依诚依宁他们搁学校的铜墨盒都给拿走了,也不知道干啥用。就这么着,金银行全倒了,铜行还有那么两三家。结果就前阵子,四平街的公合利铜行说是卖了个铜饭盒,这不,经理都给抓进去了,说不定要定为‘经济犯’!这会儿人人自危,邹老板那布匹行都不卖货了,放几个高档丝当摆设,店员就剩了俩,半点精神都没有,瞅着人心里头堵得慌。”
太太敲敲胸口,我则悄么声地握紧了拳头。
迈进了院子,就着掩映的花丛,我说道:“……这事儿我知道了,现在不比往日,要委屈你们了。有事儿记着先和柳叔商量,能不出门就别出门,我不在的日子,你也得照顾好自己,这家可都靠着你呢。”
太太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我知道她想问什么,她想问我啥时候能回来,回到这个家,继续做她的天。
我也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这夜月亮圆如银盘,我们在它含情脉脉的注视下话着离别。小妹领着依宸上前来,小丫头出落得越发水灵,西方人的眉眼鼻子,东方人的皮肤嘴巴,见了我羞羞怯怯,躲在小妹腿后,只露双眼睛看我。
小妹把依宸推出来,道:“不认识啦,叫大舅舅。”
小妹三催四请,才响起柔柔软软的奶音:“大舅舅……”
我摸摸她的脑袋,想给她糖吃,兜却比脸都干净,只好白占了小丫头片子的便宜。抬手又摸了摸小妹的脑袋,把她抱进怀里拍了拍,说道:“大哥没用,让你受苦了。”
小妹刷地哭出声来,吓得依宸也哭了。我赶忙给她擦眼泪儿:“当妈的人了,怎么这眼泪儿还是说掉就掉。”
小妹破涕为笑,轻轻捶了我一下,道:“大哥,只要跟着你,咋都不苦。”
“你照顾好依宸,也照顾好自己,没事儿了帮衬帮衬你嫂子,她也不容易。”
小妹应了。我抬头四处张望,却不见柳叔,便问道:“柳叔呢?”
太太轻声道:“柳叔还在大北关呢,说那边儿得有人看着,不能走个干净,免得日本人起疑心,他能腾几天是几天。”
我“啧”一声:“这不胡闹吗!”
太太道:“柳叔是老人儿了,比咱想得周全。他说的也有道理,万一有个风吹草动,也得有个报信儿的。”
我干着急也没法子,人都不知藏在了大北关何处,只得压下担忧。时间不大早了,我叫来三个孩子,挨个儿嘱咐一遍。依礼对我不近乎,因此一声不吭,也不知听没听进心里去;依诚面无表情地听完,忽然说道:“爸,我明年能去日本的,你知道不?”
“知道。”
“可你这一整,我就去不了了。”
“你想去日本?”
他沉吟片刻,说道:“……老师说,日本可好了,比满洲国好,我想过去看看。”
我轻轻弯下腰,问他:“你知道自己是哪国人不?”
“这跟我是哪国人有什么关系!”
“我没和你置气,就是问你,你是哪国人?”
依诚道:“我是满洲国人啊。”
我拧了下他鼓起的腮帮子,想告诉他他是中国人,却又他怕瞎说,被哪个有心人听了去。
于是我说道:“可你爸不是满洲国人。”
依诚瞪大了眼睛,呆在原地,不能言语。
依宁则低着脑袋,我敲敲她的脑袋瓜子,她不情不愿地抬起头,嘴撅得能挂个酱油瓶子。
我把她抱起来,她十一岁了,早不是小丫头了,腰细腿长,过两年都能说亲嫁人了。分量可不轻,我抱着挺累,却舍不得撒手。
她挣扎道:“爸,我不得劲儿,你放我下来!”
我把她放下来,对她说道:“别生气了,好不?”
她一扭身子:“我烦你,你赶紧走!”
我笑了下:“那我真走了。”
她仰起头大声嘶喊:“我烦你,我烦你,我烦你——!”
“那我走了,你听哥哥和妈妈的话,老实点儿,别惹祸。”
她上来推我,我猝不及防,一个踉跄,崴了脚,一屁股墩到地上,俩屁股蛋子墩生疼。
她上来比划着踢了两脚:“你赶紧走,我最烦你了,你永远都别回来才好呢!”
太太跑上来拉过她,扬手要给两巴掌。邹绳祖扶我起来,我一着急,狠狠抓住了太太的胳膊,给她抓疼了。
太太边骂边哭:“你个白眼狼,吃的谁家饭不知道!那是你爸!你怎么跟你爸说话呢!”
依宁忍着哭,吼道:“我没他这个爸爸!我不认识他!他不是我爸爸!赶紧滚犊子,赶紧的!”
到后来含含糊糊听不清她说什么,无非是些车轱辘话。她又上来推我,我抓住她的两只小手,一个手背亲了一下。
她抽回手,使劲往衣服上蹭,终于哭了出来,嗓子都哭哑了,却还重复道:“你不是我爸爸……”
今晚离愁别绪太汹涌,我看着张牙舞爪的依宁,虽没出声,却也哭了。
我俩对着掉了会儿金豆儿,我低下头,拽着邹绳祖走了。
依宁在后面大喊:“你再也不是我爸爸了!”
作者有话要说: 那啥,明天去医院,祝福我吧~不能熬夜,就先睡了,大家晚安!
☆、第一百六十三章
邹绳祖与我快步回到车中,关上车门,只觉全身覆盖上了坚硬厚密的盔甲,神思清明,眼睛也不红了。
邹绳祖扯出拴金链子的怀表,翻开表盖,秒声滴答,他看了眼,说:“再有俩小时天就亮了,咱们动作得抓紧。”
我“嗯”一声,无不遗憾道:“要不闹腾这么一出,是不是还能去看看安喜?”
他虽说要抓紧,却不急着踩油门,点了根烟,抽一口才道:“臭小子好得很,不用你操心,以后又不是见不着了,着啥急?”
我偷眼看了他香烟的牌子,并不是他惯常用的“一只鹤”。他从前都是叫下人将烟一根一根、整整齐齐地码在紫檀烟盒里,似乎以此细节才能彰显他高贵的西洋做派。此回却没了紫檀烟盒,倒给了我可趁之机,推断出他着实落魄了。
“没着急,”我移开目光,目视前方,黑黝黝的甬道吞没了月光,“只是怕你走了,他会想你。”
邹绳祖终于发动车子,轱辘徐徐向前。不同于车水马龙的繁华都市铺着的石子路、石板路,南城并不发达,依旧是乡间的土路。昨日下了雨,雨水与黄土缠缠绵绵,相亲相爱,竟是过了一天一夜,也不见分开。它们融合在了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软塌塌的,成了泥。
水多了,就是泥浆;土多了,就是泥土。车子在泥浆和泥土里打着滚,艰难地跋涉着。
坏掉的车灯闪烁不定,待车子稳当些,邹绳祖才道:“两岁半,还不记事儿呢,哪儿会想我。”
我受不了他绕弯子,便说道:“你随我出来,别说一天两天,说不准是一月两月地不回来。我还是放不下安喜,要不你别跟我去了。”
邹绳祖一个急刹车,老子脑门儿“咚”一声磕上了玻璃窗,一道黑影箭似的在眼前窜过去,看身量,大概是一只黄鼠狼。
有了黄大仙这一打岔,方才的话题也断了。我的心思十分简单:邹老板本可在乱世里逍遥战争之外,做他的富贵人,可他坚持随我趟过激流暗涌的浑水,爬过危机四伏的泥潭。我是亡命徒,他却不是,他已经失去了富贵,我总不能让他再跟着我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
我们沉默着,又转过一条街道,邹绳祖开口道:“安喜如今不在奉天,我送他去了我二姨家。我二姨有一儿一女,这可惜女儿早夭,儿子十来岁的时候溺水死了,自此她便疯疯癫癫的。后来我送她去了娘娘庙,这才好过来,不过日日惦念着要个孙子。安喜和她在一起,很得她的喜欢,又有老主持照看着,也不枉我这些年给庙里送的香火钱。”
“不在奉天,那是在哪儿了?”
“在复县,地方是不远不近,好在庙里安静,不会有大波浪。”
说起复县,又想到与我缘分短暂的曹维,他就出自复县,可见复县是个人杰地灵的所在。不由唏嘘,白云苍狗,变化多端,仿佛昨日还与我在火车的床铺上插科打诨,今日想来,他已经在日本多年了,不知会变个什么样子。
邹绳祖似乎怕我不乐意,又说道:“等我们回来,就把他接回来。这时间不会很长,还得想着给你那一大家子换个地方,南城……奉天……就没个安全。”
别说奉天,就是整个东北,乃至整个中国,哪里有安全呢?
我只答一声:“你说的是。”话音刚落,忽然高声道,“等等!”
又是一个急刹车,脑门儿再一次与玻璃进行了热吻。邹绳祖道:“怎么了,大惊小怪的,吓死个人!”
我要他慢慢地向前开,指着右前方行迹孤单的身影,说道:“那不是刘国卿!”
邹绳祖眯起眼睛仔细辨认了一番,说道:“只是背影像吧,他住的离南城十万八千里远,哪里会深更半夜在这儿晃荡。”
“放屁,我和他一被窝的时候,他全身上下那点儿我没看过,他就是化成灰儿我都认得!”说着就要开车门。
邹绳祖拉住我的手臂,道:“诶,你要干嘛去?”
“我去问问他什么个情况!”
“别冲动!”邹绳祖道,“他鬼鬼祟祟的,行迹颇为可疑,没准儿是做了什么大动作。你不声不响地冲上前去,那不是给他找不痛快吗!”
我坐回原位,邹绳祖将车子停靠在路边。到底是两腿比不过四腿,这一条长街,车子到前面拐弯不过几口烟的功夫,人却要走上一阵子。
我盯了会儿刘国卿的背影,又扒窗户往后瞅了瞅。他是打街东头来的,手里还提溜个烤地瓜,烤地瓜正冒着热气,捧手里正嫌烫,显然刚出炉没多久。要说这十里八村的,只有一个李老头卖地瓜,日复一日地沿街叫卖,太阳落山就回家了。再说这四月天,并不是吃烤地瓜的季节,那老李头在春夏,卖的是凉粉。
那便是自哪个人家拿的烤地瓜了。
我又往后瞅瞅,这离着安顿太太孩子的地方有两条街的距离。街东头有些头面的,正是我那姐夫。我并不知道姐夫喜不喜欢吃烤地瓜,然而大姐是不喜欢的,但是大姐烤地瓜的手艺十分好,因为小弟喜欢吃。
邹绳祖丢了烟屁股,又点上一根。他咬着烟嘴,在仙雾缭绕中再一次打开了他那拴着金链子的怀表,咔哒咔哒的声音格外刺耳。
我目送着刘国卿转过了街角,思绪千回百转,俄而轻声道:“咱们走吧。”
邹绳祖将车开的飞快,在天蒙蒙亮的时刻抵达了东陵山下。他将车开进了另一座小山丘的林子里,与我快步穿过山脚,接着朦胧的光线,摸索着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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