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往事+番外 作者:夏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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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计逃走的当天上午,浅井来了一趟,后面跟着麻生和几个护士。浅井把他们挥走,只留下自个儿。他往病床边儿一坐,二郎腿一翘,十指相交撂在波凌盖儿上,水水灵灵根颗小青葱似的。
这架势一摆上,就是来者不善。我以不变应万变,又是虚弱,又是无辜道:“浅井队长,好些日子没瞧见你了。”
“也没多久,”浅井咧出一口白牙,笑道,“还是依署长有本事,连读书人都经不起你的三寸不烂之舌。”
我说道:“您这话我可听不懂了,又没个大闺女小伙子,我能跟谁叨叨去?”
浅井伏过身来,擎住我头发,咬牙切齿地警告道:“你小子别想整些邪门歪道。”
我心里“咯噔”一声,以为逃跑的计划让他知道了。却又听他说:“麻生那小子傻,但藏不住话。你从他那里透口风,真是愚蠢至极!”
心立时落回了肚子里。我悠然一笑,说道:“废话,事关我自个儿肚子里掉下来的肉,你又不给个准成话,要是给开膛破肚了,我上哪儿哭去!”
他松开头发,却张开五指,那宽大的手掌铁铸似的,蒙上我的面,重重将头颅压进了枕头。
他附在我耳边道:“你是聪明人,就别做蠢事。”
心里咚咚地敲锣打鼓,我瞄了眼屋角的座钟,钟摆东摇西晃,札扎作响。
……………………………..
当夜子时,又是换班的时刻,两束微明在医院低矮的院墙外闪烁。我故技重施,不出片刻便与邹绳祖接上了头。仔细一瞧,那忽闪的光是坏掉的车灯,邹绳祖也不想着修。
邹绳祖似乎休息不好,眼角细纹清晰可见,看着老了些,面孔蒙了层风尘。
车子是他亲自开来的,见了我,先塞过来一只粉色的小纸包。我坐上车,打开看看,共有三片药,一天一片,能维持个几天,没准儿就好了呢。
我拿出一片咽下,剩的俩拿纸包包好,贴身放了。邹绳祖正驶出不久,见状自嘲道:“我落魄啦!现在百物昂贵,你给的时间又紧,只能弄到这么点儿。”
我这吃了满嘴富贵,又自认是个懂得恩情的人物,当下笑道:“我在医院里头听说了,现在这普通的药都有价无市,邹老板果然手眼通天,还能弄到三片,这算哪门子落魄。”
邹绳祖开车风驰电掣,架势凶猛。方向盘左拐右打,汽车行得歪歪扭扭,走的又都是些羊肠小道,不乏胆战心惊。然而我并不转向,看得出这并非是去东陵的路途,于是一指前路,又道:“咱这是要去哪儿?”
邹绳祖一扒拉头发,焦躁道:“奔你家去呢。你太太你还不了解?倔得跟头牛似的,我好说歹说也不走,非说要等你。”
“他妈的!”我手攥成拳头,捶了下窗框,“那我妹妹呢,孩子呢?”
“你妹妹走了,孩子让李四看着,这会儿差不多该和你妹妹汇合了。我将他们安排在了南城,但终究也不是个长久之策,我们还要再想想法子才行。”
我恨太太不听话,净给添乱,却又有些感动,不好驳了她的心地。
我问道:“你去找过彭答瑞了没有?”
他扭头看我一眼:“找了,但没找着。”
我扬起脑袋,敲敲额角。邹绳祖又道:“你要难受,就先眯一会儿。”
我胡乱点点头,不一会儿功夫,有意识地进入了梦乡,却还感受到嘴巴正张着,合上没多久又张开了。模模糊糊听到邹绳祖道:“睡你的。”
睡也睡不踏实,只觉没过多久,就被邹绳祖叫了起来。起得猛了,眼巴前儿金星狂舞,我皱着眉头忍过这一麻,便跳下车,连跑带颠敲家门。
家门久不见,既熟悉,又陌生。我没空抒情咏志,敲着敲着就砸了起来。哗啦门一开,刚过我腰的依宁扑了上来:“爸!”
我差点没接住她,得亏邹绳祖搁背后扶了一把。我与邹绳祖俱是一愣,看来依宁没走,邹绳祖是不知情的,便怒火冲天:“依宁,你犯什么浑,怎么不听你邹大爷的话,跟哥哥弟弟走?”
依宁梗着脖子:“我妈说她要等你,我也要等你,就没走!”
我被她气的要死。太太这时从厨房里出了来,过往雍荣华美的旗袍换成了粗衣麻布,鬓发细弱散乱,不服油亮齐整。见到依宁也是一愣:“你个死丫头片子,咋跑回来了,你哥你弟呢?”
我拿闺女是无可奈何:“她压根儿就没走,肯定又藏后院那狗洞里了!”
依宁道:“那狗洞早藏不进去了,我趴床底下来着。”
我斜眼一瞥邹绳祖,他赶忙举双手表态:“回去我就骂李四,少了个孩子都不知道,是不识数啊还咋的!”
我收回目光,却见太太正呆呆瞅我。我抹了把面皮,瑟缩地笑道:“怎么,不认识了?变老了是吧?”
太太别过脸去,眼眶一红,流下泪来。
我过去抱她满怀,哄道:“行啦,还有人看着呢,别哭了。赶紧收拾收拾,我送你去。”
太太收拾的间隙,邹绳祖一拉我,说道:“去过东陵之后怎么整,你想过没有?”
我实话实说:“……没有。”
上山容易下山难。进了山,依彭答瑞的本事,日本搜不着他,自然也搜不着我。可我不能藏山上不下来了,总还得出来跑动,那日本不是一抓一个准儿。
邹绳祖点了根儿烟,我看他烦恼的样子,安慰他,也是安慰自己道:“车到山前必有路,大不了就是把命给交代了,有啥的!”
依宁一直赖在我怀里,闻言抬头道:“爸,出啥事儿了?”
“和你没关系,不过……你暂时上不了学了。”
依宁扁扁嘴,刚要哭,忽然强把嘴角拉成了上扬的弧线,愣是把眼泪憋了回去,说道:“那我得多拿几本书。爸,你书架上的<品花宝鉴>我拿走了啊……诶,算了,<品花宝鉴>太厚,我拿<弁而钗>吧!”
老子脸腾地红成个灯笼,由内而外冒着热气,偏生邹绳祖还在边儿上看着,不禁恼羞成怒道:“小孩子家家做什么看这些- yín -辞邪说,不许拿!”
依宁道:“我觉得挺好看呀,就是有些地方看不懂,像‘柳穿鱼’是什么意思呀?”
我指着她,浑身直哆嗦:“你、你竟然还看了<宜春香质>!”
依宁道:“<龙阳逸史>里也有,可是我看不懂,到底是什么意思呀?”
老子一口气没喘上来,只觉得愧对列祖列宗。邹绳祖忍俊不禁,摸摸依宁的头顶,说道:“你这般喜欢看书,以后当个大作家吧。”
依宁把在她头顶作乱的手拍掉,一本正经道:“不要,我要当医生。”
“为什么?”
依宁瞅我一眼,又对邹绳祖道:“才不告诉你。”
太太拎了个行李箱下来,我赶忙接过来,一手拉上闺女往车上走,生怕她又要闹着回去取书。
作者有话要说: 依宁看的那几本书感兴趣可以去看看...大家懂的,小心鼻血233333。
老依啊,得女如此,父复何求。【大力拍肩】
难得轻松片刻,真希望结局不要来临。
☆、第一百六十二章
邹绳祖没有将我的妻儿老小安排在过于偏远的地段。他的意思是,大隐隐于市,偏远地段没几个人,忽然冒出来一家子,很快就人尽皆知了,这不直接往日本嘴里送吗。
我点点头,安顿好太太和依宁——尤其是依宁,这闺女太不安分——我们又回到了车里。
临走前太太叫住我:“依舸。”
我回过身去看她:“咋了?”
太太微微一笑,眼眶里氤氲朦胧:“也不差这一时半刻的,换身衣服再走吧。”
我又要隆起眉头,目光触及到身上着的病服,心下一软,对邹绳祖道:“你等会儿我。”
邹绳祖撅了下嘴巴,耸了耸肩膀,去了孩子堆儿里,倒是没催促。
屋舍是个平房,一共六间,连成了排,说白了就是两套相邻的大瓦房,并不气派,全是青砖垒起来的,没涂漆,更不像东陵那外墙贴满了琉璃瓦的祖宅。太太这辈子没住过如斯破旧的房子,她却来之安之,没一句抱怨。我万分愧疚,愧疚她跟着我提心吊胆,还要受苦。
低矮的房舍里燃着煤油灯,窗框透出一方块的蜜黄,不如电灯明亮。灯光晦暗,照得太太的脸明明灭灭。她从箱底儿翻出一件崭新的大衫,鸦青的颜色,触手柔软顺滑,是极好的料子,正是这个季节的衣装。
她拿过来对着我比量比量,说道:“照着你先前儿的身量做的,有些大了。”
我说道:“这么好的料子,给我做什么衣服?我看你都没给自个儿做,倒是依宁又添了身行头。”
她眼角微微一红,轻声道:“你管那么多呢,这就给你做的,我的衣服多了去了,穿都穿不完!”
我静静望着新衣服半晌,说道:“咋不见你穿旗袍了,你不有挺多吗。”
“穿那玩意儿没法干活儿,又不是大奶奶了,”太太强颜欢笑,“人家现在可是——那词儿咋说来着——劳动人民?”
我错过她往箱子那儿走,她忙抓我胳膊道:“你赶紧把衣服换上,邹老板还等着呢!”
我与她对视着,末了,她缓缓松开手,低下头去,静默不语。
我蹲下-身,打开箱子,里面空空荡荡,只有几件旧内衣、一双黑布鞋、两件小褂、两条棉布裤子。
嘴里噙着苦水般,鼻子酸涩得如同掉进了醋缸。我压抑着复杂而激荡的心情,明知故问:“那些个旗袍、外衣、风衣、首饰……都哪儿去了?”
太太的手按在我肩头,轻柔如羽毛,于我却重如千斤坠石。她带上了惶惑的哭腔,却故作轻松道:“临时应个急,等你得了新的差事,再买新的,左右那些都旧了……”
我捂住了脸,眼泪从指缝里滴了出来。
那条珍珠项链,戴在她雪白的颈子上,是多么美丽;那身电蓝的旗袍,配上从上海带给她的蓝宝石耳坠子,是多么婀娜多姿……
太太也蹲下来,张开臂膀,将我的脑袋抱到她柔软馨香的胸脯里。我艰难地喘息着,像个溺水之人,紧紧揪着她粗布制成的衣襟,感到了由衷的悲伤。
我一遍遍小声呢喃道:“对不起……对不起……”
太太捧起我的脸,习惯性地去腋下拽手帕,却拽了个空,只好改用袖子给我擦脸。我呢喃一声,她应和一声:“没事儿……多大点儿事儿啊……哭啥啊哭……”
我将脑袋挪出来,抹了两把脸,太太趁这时候说道:“邹老板还等呢,赶紧把衣服换了。”
我点点头,任她伺候着。她扥扥袖子,又理理领子,最后捋平肩胛,往后退一步,仔细端详一番,笑道:“我家先生咋这么好看?”
我低头一笑,揉揉面皮:“都老了,还好看?”
“你就是掉光了牙,眉毛头发全白了,也是天底下最好看的!但你是我家的,让他们眼馋去!”
我笑道:“小傻瓜,最好看的是你呀……”
太太抿嘴一笑,绯红了面颊,在摇曳的灯光下,顾盼生姿。
我执起她的手,相携来到院儿里。一边走着,我对她说:“这儿是南城,离大姐家就隔着两条街,近得很,你自个儿掂量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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