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真的是不情愿啊,明明贼他妈闹心,还要装出理性的假象。
闭了闭眼,深深呼吸几下,吸进鼻腔的空气还残留着才结束的情|事味道。
这他妈让老子咋冷静?
他低下头,拉起我的手,这才发现手里正抓着床单一角,已经被搓磨烂了。
我问道:“要是老子不答应呢?”
再不愿放下身段,冲口而出的还是这一句。
他没说话。
我嘲讽道:“是不是就天天躲着不见面,进了办公室就不出来,晚上下了班先去看孟老板的戏,三更半夜才回来,回来前还要先探查一遍我蹲没蹲在你家门口?”
“……”
我冷笑着反问他:“你以为你是谁?”
他轻声道:“我是刘国卿。”
客厅的座钟响了,铛铛铛铛的吵死人。
我点点头。这次老子长了回志气,没搭理他,下了床去客厅把衣服穿好了。里衣被撕得稀巴烂,根本穿不了,便直接套上了薄衣薄裤。
刘国卿跟了上来,抓住我的胳膊,说道:“你身上不得劲儿,洗了澡再走。”
心里酸得不行,眼瞅着鼻子都跟着酸了,哪能让他看见,太丢脸。
现在没到半夜,但也不早了。主人都不留我,洗了澡不还是浪费时间,还是要走的么。
把他推开,外衣扣子都没扣,趿拉着鞋就走了。
沿着马路走了一段才把鞋提好,然后开始系扣子。
才四月初,晚上小风一吹仍是凉飕飕的。
以前在军校也不老实,偷偷看闲书,看到一本莎翁写的,是出戏,叫麦克白,里面有一段话,记得老清楚了:人生不过是一个行走的影子 ,是一个在舞台上大摇大摆指手画脚的戏子 ,下台后就永远沉寂无声。
我低头看了看,路边的灯光拖出了长长的影子,它跟着我一起走,可听话了。而且就我一个人,可不是沉寂无声么。
这个状态是无法回家的,若被看出什么端倪更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但我又走不动了。
这时路边驶过一辆黄包车。
车夫约莫着年近古稀,身板瘦小,脸上刻满了生活和岁月赋予的坎坷记录。天气微凉,他却穿着短褂,露出的小臂小腿,黝黑透着红。
他停在我身边,佝偻着身子,谄媚道:“这位老爷,您要去哪儿?让小老儿送送您?”
一打眼就能看出来他是刚干这行。脖子上挂着的汗巾还是麻本白的,没被汗水风沙染变色。
他还有些紧张,同时眼睛里又是渴望。
对他起了点儿探究的心思,便说道:“你是要收摊了吗?”
他连忙摇头:“没有没有,还早呢。”
我接着道:“这时候应该都在戏院门口趴活呀,你怎的没去?”
“嘿,”他苦笑一下,“老爷您就别拿我们寻开心了,活着都不容易。但是吧,是你的活儿是你的钱,到哪儿都能挣着。不是你的,戏院出来的人再多,该不坐你的车,那些老爷太太们照样不坐。”
“你这想法倒是有趣!”我说,“你家住哪儿?”
“小西门边上一条胡同里。都是咱这种人住的,说了怕污了您的耳朵。”
“哟,那我要去的地儿可远着了,”脑袋里突然冒出个想法,便说了,“我去东陵,地方远。这么着吧,算您双倍价钱,您要是还有气力,咱就走。”
“有!怎么没有!”他把车压低,等我上去,“小老儿我有的是力气!驾车还稳着呢!”
上了车,听他这么说,只一乐,没接着说话。实在是一坐下,身上放松,便觉着身上像散了架,手凉脚凉,怎么个姿势都难受。
去东陵真的是一时心血来潮。不过这地方挺好,人少,大晚上的也没人出来爬山溜达。我自己是嚎是叫,除了山里那群狼,没人能听得懂。
那车夫一个人唠唠叨叨,闲不下来,车倒是拉得挺稳当的:“您这么晚了去东陵做啥?乌漆麻黑的,啥都没有。别说做啥吧,做啥也别进山呀,山里头有狼,每年准保有几个人被咬死的。”
我闭着眼睛别开话头:“您岁数也有七十了吧?咋还出来做工呢?”
“嘿,家里穷呗,”他倒是没遮没掩,大大方方说起了自家状况,“以前还能好点儿。我有俩儿子,一个姑娘。老大是儿子,五年前当兵去了,一晃五年,啥音信都没有。这世道乱啊,到处打仗的,也不知道情况咋样。老二呢,也是儿子。就前几天的事儿,天儿啊,能比这晚点儿,凌晨吧差不多,咱家都睡着呢,就有几个日本兵敲门。他们说那话咱也听不懂啊,反正最后把老二抓走了,最后有个翻译告诉我们,说是征壮丁,要带去黑河啊,还什么地方,修什么防线,我们小老百姓的也听不懂,也不知道要修到猴年马月去。”
“哦……”
“他娘一着急一上火,人就不行了,现在还在床上躺着呢,请了大夫,半辈子攒的辛苦钱儿都搭进去了也不见好,大夫都不治了。老姑娘本来还能做做针线活儿,给家里补贴补贴,现在要照顾她娘,家里吃饭都成问题,儿子又都走了,我不就得出来挣点儿。”
一路上光听他说,我没吱几声。实在是心里烦得很。
但到地方了,多打赏了他些钱,不说是被他家的苦给触动了,也是为了这老头的能叨叨劲儿。
这老头接了钱,手都发抖,热泪盈眶,挺会说的一张嘴一个字儿也憋不出来了。
我没理他,下了车瞎捡个方向便往前走。
☆、第六十八章
东陵比市区更冷。
嘴里像含着黄莲,想抽烟,摸了摸兜,却只摸出个空烟盒。
妈的,诸事不宜。
四下寂静无人,群山环绕,我走到一处山脚下坐了下来。
倒是不黑,天上星星璀璨,虽不是满月,但月亮也是亮堂堂的,反倒比霓虹遍地的市区要明亮许多。
就是太冷。
不过也好,冷就意味着没有爬虫,总不会一屁股起来,浑身是包。
挪了挪位置,靠在一棵树干上,脑子里乱糟糟的,却又找不到乱糟啥,倒像是浑浑噩噩了。
但也确实,除了傻不拉几地干坐着,也不知道下一步该干啥。
不过我还记得,明天要上班,不能再请假了,成田早就不满了。
只有一宿的功夫来让我整理好情绪。仔细想想,不就是以后跟他做不了那事儿了么,我们还是上班在一起,偶尔聚聚──叫上邹老板、罗大公子他们,抛去床上的事儿,也没啥变化。
应该是没什么变化的。如果想他了,可以说是依宁想他了,然后带着依宁去看他。
我靠着大树细致掰芽地想着以后和刘国卿的相处之道,发觉也不是很难。
可他妈的,心里就是难受、不得劲。心脏抽抽着,每隔几秒就弹跳几下,然后又皱皱巴巴的了。
我是个粗人,不太会很细腻地描绘出这种感受,不过相信大家都能知道是咋回事,就算没能感同身受,大略合计合计,也是能清楚的。
这是一种,仿佛服用了牵机药,由心脏的抽动带动起整个身体的颤抖,理性无能为力。
整个人就像腌过头的咸菜,头发丝都发着蔫儿。
靠着树根对着天空发呆,眼前魂儿画魂儿,一个月亮都幻化出了俩,眨眨眼睛,还是俩。
拔了好几根草,含在嘴里吸吮根茎的汁液,也不分种类。有的根茎是极苦涩的,现下却能忍得住了。
不晓得发了多久的呆,反正夜晚的光景都是相似的,除非待天边泄露出一丝光亮,天色墨蓝,日月同辉,否则辨不出时候。
手边的草丛突地动了动!不是被风吹的拂动,而是有活物碰到了草稞。
骇了一跳!直觉要站起来,可手未来得及抽回,便有一条软腻冰凉的活体缠上了手腕。
先是一愣,而后不知咋的,反倒安下心来,好像隐隐有种预知似的。
果不其然,那活物沿着手腕缠了好几圈,借着星月的光仔细看了看,一条黄色的小蛇冲着我直吐信子,却没露牙,看上去竟有些傻乎乎的。
如此傻乎乎的小黄蛇......
遂试探地唤他一声:“......小黄?”
若我没眼花,便看到他的信子似乎抖了抖,然后顺着手臂爬了下去。
他刚一沾地,树后足有一人高的草丛再次传来踩着草稞子的脚步声。草稞被踩折的声音在白天几乎是听不到的,夜里则听得一清二楚了。
我转过身去──小黄也扭过了软塌塌的条形身体──今日白天我们要拜访却未寻到的人正立在我眼前。
大块头先是低头看了看小黄,待小黄蛇不扭动了之后才抬起头来。他逆着光,只能大概看他个轮廓,但是能看到他的胡子头发更加蓬乱了。
我敛去情绪,换上一副愉悦的面相,主动道:“白天就要和邹老板──就是上次我们一起的那个──一起过来看看你的,结果没找着你,你住的这地方太难找了,总是迷路,也就你不迷路吧?哈哈!”
他让开了身后,后面长草掩映,随手一扒开,竟是条蜿蜒崎岖的小路,光秃秃的不长草,是平时人们走多了踩出来的。
见我探头,他依旧是甕声甕气:“走。”
“去哪儿?”我问。
“你白天要找我。”他说。
“是呀。今天是清明节,想起山里头有那么一大片坟圈子,你不得拾掇拾掇?反正我也是要给我阿玛扫墓的,便合计着顺道儿来看看。”
他定定地瞅了我一会儿,忽然道:“你哭了。”
“啊?”抬手摸摸脸,是干的,连眼眶都是干的,“没有啊。”
他低头瞅了眼小黄蛇,抬起头来又说道:“小蛇说的,他从不说谎。”
小蛇应该就是指的小黄……虽说我早就知道也见识过了这人的不寻常,但还是不太习惯,便只能尴尬地笑笑:“没有没有,小黄看错了。”
小黄蛇游了过来,支起脑袋动了动,又缠到我的手臂上。
冰凉滑腻的触感不由得再次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索幸它缠上了就不再动弹。
大块头没有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说道:“走。”
跟着他七拐八拐,没多久眼前豁然开朗。拍了拍身上的草籽树叶,看着那简陋的小木房子竟身心都放松下来,好像终于看到了个驿站能歇歇了。
进了屋,大块头把油灯点上,罩上罩子。屋子亮了,咂吧咂吧嘴,还是发苦,便问道:“有烟没?”
他拿来一盒烟草,还有几张裁好的纸片。
是旱烟,是柳叔爱抽的那种,劲儿大,特呛得慌,我平时是不敢沾的,就怕一不留神,眼泪鼻涕都呛出来。
但今儿我可不怕了,要的就是这个。
平时也会帮柳叔卷烟,手把堪称熟练。放烟草的时候又问道:“有酒没?”
他又瞅我一眼,上嘴唇鼓出来一块,好像在舔牙齿,接着二话没说,去屋外头拎回来两小坛子酒,哐当放桌子上,自己先打开了一坛子喝。
烧刀子,不错。
高粱酒是烈性,但碰到这种用土法酿的烧刀子,简直就是天上地下。
点上旱烟抽了一口,鼻子发冲,借着冲劲儿又灌了口酒,烧红的刀刃划裂开了喉咙,落进肚子里,流过的一路都像是火山岩浆滑过,最后反冲进大脑,轰地一声,在大脑里炸开!
喝得猛了,呛得鼻子发疼,眼眶发热。
整个人都好似飘在了云端,浑浑噩噩,飘忽不定,连我自己叫啥都忘了。真好。
喝了没几口就给干趴下了,这简直是我喝酒人生中的一大耻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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