抚养 作者:糖炒年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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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伸手要抓我,被我再次躲开。张顺好几下都没打上,嘴里骂骂咧咧,越骂越难听,粗话脏话层出不穷。我站住身,他开始骂张措:“张措也是,装啥老好人,就他装得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晓得。他晓得个屁!”
我寒声说:“闭嘴。”
张措对他和三婶如何好,有目共睹,而现在张顺却这般说他。张措真心实意拿他当亲弟弟,包庇他的曹秀清的事,想不到竟被如此怨怼。我捏紧拳头,气得浑身颤抖。
一时也忘了躲开,张顺抄起桌上盛满热水的瓷碗,猛一下向我砸来。我站在原地,恶狠狠地瞪著他,张顺没想到我不躲了,他手里的碗砸中我的额头,碗里的热水烫透了上身。
我一把扯住张顺的手腕,以我自己都难以相信的力道狠狠往身前一扯,张顺猝不及防趔趄一步滚倒在地。他的骂声骤然而止,换上颤抖的调子:“时蒙,你流血了。”
我转身居高临下斜睨他,张顺喊道:“先止血!”然后旋风似的卷了出去,我晕晕乎乎地坐到椅子上,额头流下的血使眼前也成了泛红的一片。我闭了闭眼,深深吸口气。
别冲动,时蒙,别冲动。
我把手捏得死紧。
张顺跑回来了,想不到他居然没有逃走。张措手里拿了草叶,一股脑儿塞到嘴里嚼烂,然后呸呸几下吐到摊开的手掌上。我的意识渐渐模糊,也无法阻止他正在做的事。
张顺把那些嚼烂的草叶敷到我额头上,火辣辣的皮肤上覆上层清凉,他抓住我一只手想确认我还活着。张措大概怕犯下人命的啥的,他一定不知道,在人类眼里,他若真将我砸死了,倒叫做为民除害。
是桩值得大肆褒扬的好事。
我反射性缩回手,一把推开他,嘴里道:“滚!”
张顺嗫嚅:“我去找张措哥,你等等,我去找人......你的头发!”我应声抬手,原来刚才张顺敷草药时把帽子摘掉了,也亏得他到现在才反应过来。
我当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杀了他。
我的确想这么做,我憋住胸腔中的愤怒,在张顺已经惊呆了的目光的注视下,一步步走到他面前。我其实没想好怎么杀他,我掐不住他的脖子,也没办法像狐狸那般拎着他扔进河里,但我满心只有一个想法。
无数的我从烈火焚烧处挤出上半截身子,面目狰狞地催促我,杀了他。
就是因为他们看见了我的头发,我无法变作墨黑的头发。
张顺结巴道:“怎......怎么了?”我返身捡起散落一地的碎片,我选了看上去最为锋利的一片,忍住脑袋上的痛楚,慢慢逼近张顺。他目瞪口呆地看着我,诧异地问:“你做什么?”
我举起手里的碎片,狠狠向他砸去,张顺脸色骤变,伴随惊呼地怪叫:“你他妈什么玩意儿?”我也不知道,关于你的问题,我该死在三百年前,和我的家人一起。
但我显然高估了这幅躯体的力量,张顺一脚踢开我,我滚倒在地,头疼欲裂。我从他眼里看见了恐惧和不可置信,他冲上来一拳砸偏我的侧脸。
我闭上眼睛,心想就这样吧,墨狼族,早就没了。
张顺啐了口,拔腿跑远。
我把脸埋进尘埃里,没有多余的体力再站起来,我紧紧蜷缩起身体,眯着眼,眼前一地破碎的瓷片。我伸出手捡起一片捏在手心,三百年前,我混进人群四处游走,那时我还维持着原身,然后我赌气化了人形。
我听见凡人的尖叫:“看他的头发!”
白色的,梦魇一般,其实那会儿我还不知道我这副形态有多特殊,我只是觉得白的就白的吧。直到聚集了越来越多的人,我惶恐不安,说书人大叫:“他是妖怪!”我变回原身仓皇逃窜。
灭族凶兆,白狼何在。
我闭了闭眼,瓷片越捏越紧,割破了手心的肉,钻心的痛。失去意识前,我只是疯狂地想见一见张措,我想见他,哪怕当即就死去。
·
我没想到还能再睁开眼,但窗外的天空已彻底黑了,室内冷清寂静,我摸了摸额头,伤口不流血,大概早已结痂了。张措没有回来过,我没闻见他的气息,我撑住地面爬起身慢腾腾地走到桌边坐下。
夏夜不热,甚至有些冷。我摸摸肚子,饥饿使得它咕噜噜的叫唤,我动了动身体,坐了半个时辰,浑身僵直。要是一直这么坐下去,会不会像老和尚那般坐化。我为自己突然的臆想忍俊不禁。
我枯坐了一整夜,张措依然没回来。
我不可控制地他担心他遇到了意外,我得去找他。我猛地站起身,一时头晕加剧,我扶住额头走了两步,等晕眩感散去才又走两步,手握住门把手。
这才反应过来没戴帽子,只好弯身慌忙拾起张措买给我的黑帽子压上脑袋。打开门,清晨一股凉气钻进肺中,我扶住土墙,一步一挪走出院子。我先去找了三婶,三婶家没人,我在台阶上坐了一会儿,还是没人出现。
有路过的人同我打招呼:“等人呢。”我点了点头,他说:“刚在张措他爸家见着她了,你去看看吧,好像出事了!”我腾地起身,慌忙道谢:“谢谢,我去找他。”那人摆手:“去吧。”
我的眼前出现了重影,饥饿与疼痛如影随形,我想吃一顿张措做的饭。我抹把脸,掌着路边的树干磕磕绊绊往前,路上踢到石块,扑通跌倒在地,啃了一嘴灰。
我撑住上半身咬紧牙关重新站起来,眼前五花八门的一片,我揉揉眼睛,接着往张措他爸家走。只希望出事的人不是张措,我拍拍侧脸,扶着树终于到达张父家。
“张措。”我仰头叫他的名字,但连我自己都清楚我的声音有多小,我想见见他,我好想见张措,只要让我见一眼就好。我走到门前,想不到门突然开了。
我慌忙往后趔趄两步,背撞上石柱,曹秀清骂骂咧咧走出来。她一眼看见我,骂道:“滚远点,别在这儿挡路!”我咬住下唇,拼命抑制住冲上去咬断她喉咙的欲望,我握紧了拳头。
三婶也出来了,满脸急切,额头甚至有些汗浸湿了鬓发。她扭转身往门里看,没注意到我,随后张顺也出来了,朝门里招手:“快来,小心点!”然后张措出来了。
☆、为你
我站在他们背后,张措低着头,他背上压着他爸,张措嘴里不停地重复:“爸,撑住!”我往后退了几步,重新撞上石柱。张措也没回头,一径背上张父往院门口走。
四人走远了,我目送他们消失在拐弯后,突然感到难以支撑,背靠石柱缓缓滑下,坐到地上,我眨了眨眼睛。
抱着膝盖坐了一会儿,我又扶着石柱站起来。
我没有后悔和张措呆在一起,没有后悔和他一起生活。也不后悔,看着他和他的家人一同离开,而与他走在一起的人间,没有我。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到张措家,额头还在隐隐作痛,我脱了鞋子换下衣服爬上床。
我做了无数次做过的梦,大火,北溪桃林,墨狼族,和我的爹娘。
我是被额头一阵清凉唤醒的,额头上放了一只手,伴随一丝兰香入鼻。我张开眼,看见了狐狸,他冷笑道:“自讨苦吃。”我撇开脑袋,狐狸突然压到我身上,他居高临下看着我。
兰香里混了香烟的气味。
狐狸缓缓低头,他攥住我的两只手腕压在耳侧,狐狸咬我的耳朵:“为何每次你受伤,那男人都不在?”我没说话,紧紧盯着窗外,竹林摇曳。
狐狸说:“你喜欢那个人类。”我回头瞪他,胡不归突然扯开唇角低低地笑起来,他说:“喝我的血,与我回狐族。”我刚张口要拒绝,冷不防被狐狸咬住下唇。
他的舌头灵活的可怕,我浑身发抖,他搅住我的唇舌,我剧烈挣扎起来,但嘴被他堵着只能发出断断续续的呜咽。但那时候,我所想到还有张措,我们之间从未有过这样的亲吻,仿佛要将对方拆吞入骨。
恨不得将他融进血脉,疯狂地不顾一切地撕咬。
我咬伤了狐狸的舌头,他捂住嘴,我一拳打偏他的脑袋。胡不归起身俯视我,神情淡漠,仿佛他刚才所作所为不过平常,狐狸抱怀道:“他对你做过这些事,哦?”
我冷冷地看着他,胡不归脸上闪过一丝落寞,这其实很难见到,狐狸很快扭头让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他在一个地方住了三百年,时年。”
他冷静了,而我全身还在不停地抖,我不知道为什么,却还是颤抖着,我用一手按住另一只手腕。我在被窝里蜷缩起来,被握住的手攥紧身下的床单,颤抖着吼道:“滚!”胡不归好像要见证我的愤怒与无措,他淡淡的视线扫过我,接着说:“在我心里。”
“只希望你不是他。”胡不归说完这句莫名其妙的话,转身离开了。
·
等到第三天,张措还是回来了。那时我正在厨房里,我饿了三天,想给自己烧杯水喝。但我不太会烧柴火,结果火还没燃起来就塞了一堆枯柴进去,火熄了,扑了一脸灰。我抹掉眼睛上的灰尘,取了打火机想重新点燃。
在我颤抖着点松树枝时,我听见了张措的声音。隔了三天我再次从他嘴里听见我的名字:“时蒙!”我手一抖,火苗啪哧烧过拇指,猛一下的高温逼得我扔掉了打火机。我捂住手指,低着头思索要不再试一次。
张措不知何时来到身后,靠近了我才看出他一身的疲惫,和脸上掩饰不住的困意。他将我抱起来,我从他眼睛里看出了心疼。但我却体会不到像往常那般的温暖,我只是觉得冰冷,遍体生寒。
但张措真的回来了。
我抱住他脖子,脑袋埋进他颈窝,张措轻拍我的后背,嗓音疲惫:“时蒙,时蒙......”我揪住了他的衣领,颤抖着说:“我好饿,张措,头也好疼。”
我还想问他是不是不要我了,但这么问他会觉得烦吧,本来我住在他家,就给他添了不少麻烦,他还要负担我的衣食。
“我马上给你做饭,对不起,时蒙,对不起。”
为何道歉,你为何道歉,不要道歉,不用道歉,与你无关。
我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我本以为我们相依为命,原来你有家人,而我却没有意识到。你随时可以不要我,但我却没有第二个可称之为家的地方。
张措抱着我熬了些粥喂我喝下。我坐在他怀里,张措把勺子放进我手中,然后握住我的手拳住它,张措松开手,我拿着勺的手哆嗦着,还没伸进粥中,掉在桌上,发出啪嗒的脆响。
张措哽咽起来:“我喂你,时蒙乖。”我乖乖地由他喂完,临末时他扯了纸擦干净我的嘴。张措检查了我额头上的伤,抹了酒精,扯出白布包扎好。
然后他抱着我晒太阳。我昏昏欲睡,张措低声道:“时蒙,别睡,和我说话。”我逼迫自己清醒点,张措圈住我的双手,我只好没话找话说:“那天,我去找你——”
不行,我不能提起这件事,我咬了咬舌头,察觉到话里的埋怨意却无法阻止,“你没看见我,我头疼,想见你,你和你家人一起走了。”我喘了口气,骤然闭嘴抬眼看他。张措抹了抹脸。
阳光正好,是个好天气,山里没有那么热,倏尔吹来微风,浑身都沐浴在一片清爽中。
张措轻声问:“现在还疼吗?”我答:“不疼。”张措说:“疼就疼,别说谎,别瞒着我。”我坐起身望向他:“我没瞒你。”
“疼吗?”张措将我按回他胸口,我能感觉到他低头亲吻我的额头,那么轻巧的一个吻,一触及分,恍如一片轻飘飘的羽毛不经意间拂过。我张了张嘴,最后说:“疼。”
“我爸发病了,”张措突然转换话题,他将我搂紧了,“张顺打伤你那天,他突然倒在田埂边上,我从县里回来就直接去看他,照顾了一晚上,第二天情况恶化,我们赶早把他送去县里的医院。”
“我抽不开身,曹秀清靠不住,张顺只会添乱,三婶自己也有事。我留在那儿照料我爸,今天张顺才告诉我他打伤了你。”张措在我耳边说:“我揍了他一顿赶回来,还好你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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