抚养 作者:糖炒年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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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措问我墨狼族是怎样的,我就一一向他道来,仿佛又重回到过去的场景中。我娘生下我时,那会儿还看不出皮毛,后来再过不久,他们发现我的毛与众人不太一样。墨狼族所有的狼,皮毛都是墨一般的毫无杂质的黑色。
这是我们墨狼族的骄傲,尽管我不知道有何可以骄傲。
但我是个异类,长老捧着古老的散着陈腐气的书卷说若有朝一日出现全身皮毛皆白者,该是墨狼族大难临头,或有灭族之祸。一开始他们不信,他们不相信真有浑身银白的墨狼,数千年来,白狼出现次数屈指可数。
而每一次都灾祸连连,几近灭族。
一日我在外游玩,说是游玩,也半步未踏出北溪桃林,偶然回来便听见长老和爹娘在前厅商议族中事。长老说把他扔了吧,既然不愿意杀死,就扔得远远的,娘不忍心,她说他还小。
我知道他们再说我,族里的人都对我敬而远之,并不因为我是族长的孩子,只不过我有银白的毛。就连后来能化为人形,我周身也仿佛裹在噩梦般的白的漩涡里,头发也是银白的。他们有金色的瞳孔,而我不过一片惨淡的蓝。
爹以前说我注定要在孤独中长大,但其实我并不明白孤独的意思。族里每逢祭祖拜神的大事,都将我送得远远的,我爱往人间跑,只要我不喝酒误事,爹娘便不会多加阻拦。
所以他们举行盛典,我便化为狼崽跟在北溪山的佃农身后,帮他们拾稻穗。我以为凡人可以信任,那时我想墨狼族不要我,我便到人间,喝尽人间的酒,看遍人间的万家灯火。
我还是惹了事端。
我在大庭广众下现了人形,因为有人说妖怪不存在,而我不过赌一时之气。我还能往哪儿逃呢,我逃回北溪桃林后,那是第一次,人们找到了隐居避世的妖怪的踪迹。
我不该离开北溪桃林,更不该去人间。为了救我,我随行的护卫被人类抓去剥了皮,我曾经相信的、深以为然的突然破灭了。而我也仍然不明白何谓孤独,因为从未尝过热闹与陪伴。
我不能再去人间了。
第二次,那信誓旦旦说世间无妖怪的说书人换上了道士服,黑白的,背后挂了副巨大的太极图。他带着人类的军队冲进了北溪桃林。道士逼问我的族人,白狼何在。
白狼何在,我被爹娘带走了,他们喂了我一大堆丹药,娘说墨狼族没了,活下去时蒙。然而我就睡着了,在不甘和愤怒里陷入沉睡。
我不想闭上眼睛,但大火如影随形,如在眼前,而汹涌的睡意把我的全部意识都丰裹起来。
张措安静地听我说完,现在想起来也没有当时的心悸和恐惧,难道真正已过了三百年,那些恍如昨日的回忆,烟消云散,不过一场荒谬怪诞又离奇的梦。那我现在在梦里,还是梦外。
究竟三百年前是场梦,亦或三百年后的现在才是梦。
我们在桃林呆到暮色四合,张措带了手电,天黑时分我们向家走去,电筒灯光从黑暗中挖出一条隧道。张措牵住我的手,星河辉映这片广袤无垠的大地,我们慢腾腾地一步一步地走回家。
张措问我:“困吗?”我说:“有点。”他蹲下身说:“来我背。”我趴上他宽厚结实的脊背,张措用嘴钳着电筒,我把脑袋埋进他的颈窝中,凉风习习。
他背着我,经过了寂静无声的桃林,经过狭隘的天堑,经过漫长到令人窒息的黑夜。
我们回到家。
后来张措更不让我出门了,我不知道他在惶恐些什么,我不会再在凡人面前化形,我也不是当年那个天真好笑轻易信任旁人的时蒙。但张措总是在害怕,害怕我突然就被心怀叵测的人抓了去。
他不知道,我也不愿意离开他的家,但我更想跟着他,有他在的地方,才能称为归宿。
日子便行云流水般的过去了,我很少见过狐狸,但他每次来都逃不开让我与他回狐族这事。久而久之,我嫌烦,也不爱再搭理他,狐狸就来的更少了。就算来,他也只见见张措,于我倒唯恐避之不及。
张措就把狐狸的话当金科玉律,但凡我有何出乎他意料之举,张措就用狐狸的胡话压我。叫我恨得咬牙切齿,偏偏逮不着狐狸驳斥他。
五月天气转热了,从村口到山腰的水泥路也修砌完工,村长特意召集了村里的人搞了个剪彩仪式。张措难得又想带我出门,一路上都兴高采烈地朝我说水泥路有多大好处。
灰白色的银带子从村口盘旋蔓延而上,远远望去,还以为要接到一碧如洗的天空去。我戴着张措特意买的夏天戴的遮阳帽,他抱着我,村长看着挺年轻的,张措说他刚年逾四十。
两个小孩儿在村口扯着红绸站在水泥路两边,村长手里拿了把大剪刀,留在村里的年轻汉子跑到地里把鞭炮放得震天响,老幼妇孺便站得远远的看着,有的手里还拿了镰刀锄头,看来刚从田地里上来不久。
也许是兴匆匆来看剪彩的。
人们脸上都洋溢着笑,张措抱着我说:“快到二十一世纪了,新世纪。”
每个人都翘首以盼,希望这条路能将远行的家人带回来,能将外界的消息带进来,能给北溪山带来福气和喜气。村长发表了一大堆讲话,直说的满面红光,才走到红绸带边,张措抱着我的胳膊收紧了。
他甚至还有些紧张,我拍拍他的肩膀,张措就冲我笑了笑。
鞭炮响完后,在一地喜气洋洋的硝烟味里,村长拿着他的大剪刀,咔嚓剪短了厚重的红绸带。村民纷纷鼓掌,掌声落了地的石子似的,稀里哗啦蔓延开。
张措这会儿不紧张了,好像有什么随着带子的断裂而尘埃落地,他将我抱得更紧,我环住他的脖子,眺望他身后的好山好水。
山河依旧,物是人非。
六月,张顺从工厂里回来了,听说好不容易请了假,请的婚假。老板原先不批,他的工友联名去找老板,老板怕惹出事,这才给勉强批了。张顺回来那天,两手空空,什么也没带。
当时张措,三婶,方小玉,张顺和我都在,三婶把张措当做亲儿子,这婚事的cao办说什么也要落在他身上不能推辞。张措白天干完活,晚上就到三婶家商量,张顺回来那天,我们在三婶家一起吃了顿晚饭。
三婶嗔怪张顺:“你就啥也没带就回来啦?看人家小玉不嫌弃你!”方小玉正坐在我旁边给我讲她小时候听见的乡下的离奇故事,大约是突然被提到了。方小玉还有些惊讶,等她脑子里过了一遍三婶的话。
方小玉满面女儿家的羞赧,两只手从我身上拿下来,放在大腿上惴惴不安地互相绞着。张顺啃完一个猪蹄,把骨头吐桌上,可有可无地说:“那她嫌弃就不嫁我了呗。”方小玉抬头看了他一眼,好像完全没想到他会说出不嫁这两字。
她涨红了脸,大家都以为她不会再说些什么的时候,方小玉才掐了掐自己的大腿,决然道:“就算你什么也没有,我也跟着你。”
人间的情爱,说到底都是何苦。
张顺当时愣在那儿,三婶笑得合不拢嘴,连连说:“我也就认你这个媳妇!”张顺什么也没说,只是往方小玉的碗里夹了块肘子肉,说:“多吃点,长得真瘦。”
方小玉欸了声,忙不迭拿起筷子把肉吃了,她还默默低头摸了把眼睛。
方小玉不吃肉,她只吃摆在面前的青菜,要不是张顺这一筷子,我估摸着她也吃不了几口就要说饱了。张顺给他夹了菜,方小玉脸上笑容多起来,吃的也多了点。
我完全不理解张顺有哪点好,值得这么好的姑娘做他的妻子。
也是在张罗张顺结婚这段时间,张措他爸病情又加重了。张凯张严各有事业,常年不在家,只过年才回来履行传统赋予他们的义务。张措他爸早些年便一直在吃药,至于究竟什么病,张措没肯告诉我。
张措忌讳在我面前说不好的东西,我想他大概也潜意识里相信语言是有力量的。也难怪说一无所知才是幸福,就那样不闻不问,一生恍然而过,可能也是件极幸运而洒脱的事。
张措忙得脚不沾地,方小玉先回方家沟准备,反倒是张顺赋闲在家,好似结婚的人不是他而是张措一般。第二天张措上县里和专门下乡办婚礼的人交涉事宜,三婶翻了老黄历选了个好日子。
我留在家翻张措的书,张顺不知何故溜达到家里来。他推开门将朝我打了个招呼,顺手将柳枝编成的草环按到我头上,我刚手忙脚乱把帽子戴好,他这一按,险些将帽子也弄脱。
张顺如在自己家中,径直走进来大马金刀坐下,招呼小二似的喊我:“时蒙,给哥倒杯水去,这天儿太热了。”我想了想,走进灶房,将张措提前烧好的滚烫的热水倒进瓷碗里,然后端给他。
张顺甫一接住,龇牙咧嘴放到桌子上,放得急,水还洒了出来。他咋呼道:“你这开水啊!”我捧起书,接着埋头翻阅,没打算搭理他。张顺有些气急败坏:“你这小鬼头脾气古怪,张措哥怎么忍得了你!”
☆、家人
我抬眼扫过他,移开视线继续看书。张顺气鼓鼓地闹腾半晌,发现只能唱独角戏,气焰垮下来,语气也柔和许多,他往我身边坐了坐,说:“喂,时蒙,你怎么一直呆在张措哥家,你爸妈呢?”
“与你无关。”
“张措哥那条狗去哪儿了你知道不?”
“不知道。”
“我发现你对我有成见啊,你一小屁孩怎么还对大人有意见?”张措不满地说,说着要来夺我手里的书。我啪一声将书合上,放到桌上往前一推,斜眼看他:“你,怎么看方小玉?”
张顺怔住了,似乎完全没料到我会这么问,他哈哈大笑起来,抬手想揉我脑袋,被我躲开了。张顺收回手抹把脸,又摊开来耸耸肩,好像我这问题多没意义。
但他不介意回答,只因为我看上去不过是个半大孩子,孩子能懂什么呢,什么也不懂最好糊弄。张顺戳我的胳膊肘:“嘿,你觉得方小玉怎么样?”
“我不和她结婚,她如何与我无关。”我淡漠答,张顺拍拍桌子:“对对,要和她结婚的人是我。”我认真地说:“方小玉是好人。”张顺哑然。
他用怪异的眼神打量我半晌,蓦然说:“谁说不是呢?但我喜不喜欢她和她是好人有什么关系,别看我,跟你学的。”
“那你喜欢谁?”我心中替方小玉打抱不平,语气又冲了些,随口讥讽他:“曹秀清那种疯婆子?”
话音未落,张顺一把攥紧我的手腕,他攥的那么紧,仿佛一团热铁,我吃痛道:“放开。”张顺嘴唇翕动,显得有些无助,他紧紧盯着我说:“你......你怎么知道?”
我忍不住想骂自己嘴贱,非要逞一时的口舌之快,只好又扯谎:“知道什么?我随口说的,难不成你还真喜欢曹秀清?”
张顺脸上出现松口气的神情,他恍惚着松了手,嘴里道:“不好意思。怎么可能,我怎么喜欢那女人。”说完自顾自地笑起来,笑声仿佛从压抑的境地里释放出来,越来越大。最后他边摆手边说:“喜欢谁也不可能喜欢曹秀清。”
我厌恶地皱了皱眉。
张顺说:“你懂个屁。”
我站起身,走到门边把门打开,屋外的阳光要将这一隅淹没,“慢走不送。”我看着他说。
张顺一拍桌子,骂道:“你有毛病吧你,我告诉你,你趁早要让张措哥送走。怪脾气,好好和你说话呢,懂不懂尊重长辈呢你!大夏天还带个帽子,怪毛病!”
“我毛病再多也没你多。”我不甘示弱回击他,张顺撸起袖子,指着我的鼻子嚷道:“还和大人顶嘴,我管你是不是城里人,今儿先替张措哥收拾你!”
我瞪着他,懒得再和他多说一句。只维持着拉开门的姿势,连正眼也不瞧他,漠然送客:“慢走不送。”
张顺飞脚踢来的刹那我差点变回去,也多谢了胡不归的药,身体强健许多,他那一踹来势不猛,我退身躲开。张顺见一击不中,心里火气更旺,夏天的人类脾气总是比冬天的大。
他振振有词:“我还窝火呢,要我娶一根本不认识的娘们,我哥咋样和我有半毛钱关系,他死了一了百了,留下一大堆烂摊子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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